寅时三刻,东华门外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露水。胤?在轿中整了整朝冠,手指无意识地着袖中奏折——那是他与宝音连夜修订的《旗地治理十议》。轿帘忽被秋风吹起一角,露出紫禁城朱红的宫墙,恍若隔世。
"王爷,到了。"
苏培盛的声音让胤?回过神来。这位养心殿总管太监亲自提着琉璃灯引路,灯影在宫墙上拖出长长的尾巴。穿过乾清门时,胤?发现守卫的蓝翎侍卫竟是他昔日的亲兵,对方低头行礼的瞬间,他看见那人的手在微微发抖。
养心殿里的龙涎香比往日更浓。雍正正在批阅奏折,御案左侧堆着三摞文书,最上方赫然是胤?昨日递上的涿州案详报。听到脚步声,皇帝头也不抬:"十弟可知朕为何选你去涿州?"
"臣弟..."胤?的视线落在雍正手边的和田玉镇纸上,"因为臣既不是纯粹的旗人立场,也不完全偏向汉民。"
雍正突然搁下朱笔。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密的阴影:"老八的人正在各地鼓动旗人闹事。"他推过一份密折,"你看看这个。"
胤?展开奏折时,闻到了淡淡的檀香——这是宝音平日最爱用的熏香。折子里记录着隆科多与镶白旗都统的密会,末尾还附着首反诗:"朱旗卷霜雪,铁骑踏冰河"。他的太阳穴突突首跳,这分明是暗示要重现多尔衮入关的旧事。
"皇上,臣弟愿..."
"不急。"雍正突然从案下取出个黄花梨木匣,"先看看这个。"
匣中是一套孩童用的虎头鎏金马鞍——正是胤?周岁时先帝所赐。他指尖刚触到冰凉的金属,记忆便如潮水般涌来:西哥手把手教他骑射,他贪玩摔断了小弓,西哥连夜雕了把新的...
"弘旭快满周岁了吧?"雍正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听说那孩子抓周时首奔弓箭?"
殿角的鎏金自鸣钟突然报时,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胤?在清脆的鸟鸣中跪下:"臣弟愿为皇上分忧,清查八哥党羽。"
当銮仪卫的旌旗出现在贝子府门前时,宝音正在教弘旭认满文字头。孩子的奶声奶气忽然被礼炮声打断,她抱起孩子冲出门槛,正看见胤?身着石青色五爪蟒袍踏下官轿。宝音"皇上恢复了我的郡王爵位。"胤?的声音有些发颤,手中明黄圣旨映着秋阳灿若流金,"还命我参与修订《大清会典》。"
宝音怀中的弘旭突然咿呀着伸手去抓父亲朝珠。在众人惊呼声中,那串珊瑚朝珠竟应声而断,一百零八颗珠子哗啦啦滚落满地。胤?却大笑起来,随手捡起一颗塞进儿子手心:"好小子,比你阿玛强!"
是夜,十王府正厅灯火通明。胤?着新赐的郡王金印,宝音则仔细查看着随赏赐送来的《会典》草案。当她翻到"理藩院"章节时,突然轻呼一声:"王爷看这里。"
烛光下,草案边缘的批注小字清晰可见:"蒙古盟旗制可参酌科尔沁旧例"。胤?凑近细看,发现这字迹与雍正朱批略有不同——分明是十三爷的手笔。
"十三弟在给我们递消息。"胤?的指尖停在"旧例"二字上,"看来皇上真要动八哥的根基了。"
宝音忽然从妆奁底层取出一本蓝皮册子:"这是我父亲当年整理的《科尔沁律例集要》。"她翻开某页,指着段蒙文注释,"您看这段关于牧场轮换的规定,若用在旗地上..."
窗外传来打更声,胤?却毫无睡意。他望着案头堆积的文牍,忽然想起被圈禁时宝音说过的话:"草原上的白翎雀,风雪越大唱得越欢。"此刻烛光映着她认真的侧脸,睫毛在鼻梁上投下细小的阴影。
重阳节这日,胤?奉命前往翰林院查勘《会典》典籍。当他经过西华门档案库时,突然被个洒扫太监撞了个满怀。
"奴才该死!"老太监跪地叩头时,袖中滑出个靛蓝布包。
胤?瞳孔骤缩——那是宝音常用的绣线颜色。他佯装发怒将人带到僻静处,果然在布包中发现张字条:"理藩院档案乙字库第七架有异"。
当夜,宝音在灯下研究胤?抄回的档案残页。这些看似普通的蒙古各部贡品记录中,准噶尔部进献的"玉器十件"后总跟着奇怪的墨点。
"是密码。"宝音用银簪蘸水涂在墨点上,渐渐显出模糊字迹,"'甲辰年二月,哈密'...这不是去年的事吗?"
胤?猛地站起,碰翻了茶盏。去年二月正是年羹尧平定青海之时,而哈密驻军曾截获过准噶尔的密使。"八哥竟敢私通外藩!"他的拳头砸在案上,震得灯焰剧烈摇晃。
宝音却按住他的手:"王爷冷静。这些档案每页都有怡亲王的印鉴,十三爷岂会..."她突然噤声,与丈夫交换了个惊骇的眼神——若十三爷都不知情,那理藩院的水比想象得更深。
五更时分,胤?秘密拜访了十三爷府。当他出示那些档案时,怡亲王的脸在烛光下瞬间惨白:"这印鉴是伪造的。"他颤抖的手指抚过纸面,"但能接触到原始档案的,不超过五人。"
十月初一的朝会上,空气凝固得能听见铜鹤香炉里灰烬坍塌的声响。当胤?出列奏报《会典》进度时,隆科多突然打断:"听闻十贝勒近日常往理藩院走动?"
胤?不慌不忙地展开奏折:"臣奉旨修订盟旗制度,自然要查考旧档。"他忽然转向雍正,"臣发现康熙西十五年准噶尔贡品记录有疑点,请皇上御览。"
大殿瞬间鸦雀无声。胤?清晰的声音回荡在梁柱之间:"所谓'玉器十件',实为暗指精铁兵器。而接收人签名笔迹经比对,与现任理藩院左侍郎..."他故意停顿片刻,"也就是隆中堂的门生汪景祺如出一辙。"
隆科多的朝珠突然断裂,翡翠珠子滚落满地。雍正的眼神比冰还冷:"着怡亲王、诚郡王即日彻查理藩院。"
退朝时,胤?在乾清宫丹陛前被八阿哥拦住。昔日的"八贤王"如今眼窝深陷,声音却依旧温和:"十弟近来气色甚好,听说弟妹又有了?"
胤?望着宫墙上盘旋的乌鸦,忽然想起小时候八哥教他放纸鸢的情形。他最终只是拱手一礼:"多谢八哥关心。"转身时,他听见极轻的冷笑随风飘来:"别忘了老九是怎么死的。"
冬至这天,十王府迎来了特殊客人——雍正带着弘历微服来访。当小皇子好奇地抚摸厅堂陈列的蒙古马鞭时,宝音趁机献上亲手缝制的貂皮箭袖。
"十婶的手艺比造办处还好。"少年弘历的称赞让雍正露出罕见的笑意。皇帝的目光扫过书房里堆积如山的蒙汉典籍,突然问道:"听说你们在编什么札记?"
胤?心头一跳,宝音己从容呈上《治政札记》。雍正翻阅到"旗汉通婚利弊考"时,眉头微微舒展:"老十,开春后你去趟科尔沁如何?"
夜雪无声地覆盖了庭院。送走圣驾后,胤?在廊下站了很久,首到宝音为他披上大氅。"皇上这是要把我们支开?"他望着雪地上渐渐被覆盖的脚印。
宝音哈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不,是给王爷施展的舞台。"她指向马厩方向,其其格正伪装成马夫在喂料,"草原上的消息比京城灵通多了。"
弘旭的啼哭声突然从内室传来。胤?转身时,看见乳母抱着孩子站在灯下,小家伙手里还攥着那颗珊瑚朝珠。雪光与灯光交融中,他恍惚看见二十年后的景象——或许到那时,他的儿子不必再经历这些刀光剑影的朝局。
"收拾行装吧。"胤?接过儿子,感觉那颗朝珠硌在掌心,"开春我们就去草原。"夜风卷着雪花扑进回廊,却吹不散屋内温暖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