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爪哇岛。热带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万丹港泥泞的街道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闷热潮湿,混杂着海腥、香料、腐烂水果和汗水的复杂气味。低矮的椰木棚屋挤挤挨挨,狭窄的巷道如同迷宫。这里是东西方商贾汇聚之地,也是三教九流、龙蛇混杂的渊薮。
港口最深处,一家挂着褪色“福源”招牌的破旧客栈后院,气氛却与外面的喧嚣混乱截然不同。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只点着一盏昏黄的椰油灯。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七八名肤色黝黑、眼神精悍的汉子围坐一张瘸腿方桌,为首一人年约五旬,面容清癯,下颌留着短须,眼中沉淀着风浪磨砺出的沧桑与锐利,正是南洋洪门(天地会分支)“忠义堂”坐馆龙头,陈永华。桌上散落着几枚刻着“反清复明”字样的陈旧木符,还有一张被雨水洇湿、画着玄鸟标记的粗糙海图。
“……黑旗的船,己经卡死了马六甲。”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声音低沉,“佛郎机人的香料船过不来,我们的货也出不去。‘福源号’上个月在苏门答腊外海,差点被黑旗的快船当佛郎机人的船给劫了!幸亏船老大机灵,挂了咱们洪门的‘青莲令旗’,又说了切口,才放行。可这长久下去……”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龙头,黑旗势大,那慕容复野心勃勃,绝非善类!与他们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啊!”另一名年轻气盛的香主忍不住道,“咱们洪门在南洋百年基业,反清复明才是根本!岂能……”
“反清复明?”陈永华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年轻人的话。他枯瘦的手指敲了敲桌上那几枚落满灰尘的“反清复明”木符,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口号喊了百年,清廷的龙椅可曾动摇半分?我们在南洋的兄弟,被红毛鬼欺压,被土王盘剥,连口安稳饭都吃不上!拿什么反?拿什么复?”
他猛地站起身,昏黄的灯光将他瘦削的身影拉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黑旗是虎,没错!但这头虎,现在专咬红毛鬼!专护我华夏商船!它断了佛郎机人的香料路,就是断了红毛鬼吸南洋血的根!这难道不是为我华夏出气?为我洪门死在南洋海上的兄弟报仇?”
他目光如电,扫过在座众人:“与黑旗合作,不是背叛祖宗!是借其力,保我洪门兄弟活路!保我华夏商路畅通!我们提供情报——红毛鬼的船期、土王的动向、各岛隐秘的港湾和水道!黑旗负责扫清航路,护我商船平安!所得之利,按约定分成!这是买卖!是活路!”
密室陷入短暂的死寂,只有窗外暴雨的哗啦声和粗重的呼吸声。洪门众人面面相觑,眼中挣扎、疑虑、不甘,最终在现实的冰冷压力和陈永华不容置疑的目光下,渐渐化为一种无奈的认同。
就在这时,密室那扇看似严实的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没有脚步声,一道如同融入阴影的瘦小身影闪了进来,雨水顺着他的斗笠边缘滴落在地。正是化名“沙鼠”、潜入南洋己久的雏燕营精锐——“影”!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张平平无奇、扔进人堆就找不到的脸,对着陈永华微微躬身,双手奉上一枚非金非木、触手冰凉的玄鸟令牌和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
“陈龙头,” “影”的声音平淡无波,“我家少主久仰洪门忠义,特命在下奉上信物与薄礼,并有一言相告。”
陈永华接过令牌,那冰冷的玄鸟纹路仿佛带着某种魔力。他拆开信函,慕容复那冷峻如刀锋的字迹映入眼帘:
> **陈龙头台鉴:**
> **南洋洪门,忠义昭彰,护我华商,百年不易。今外侮猖獗,红毛逞凶,商路维艰,同胞泣血。黑旗起于东海,非为私利,志在护我华夏海疆,断夷狄吸髓之管!**
> **贵我两方,同根同源,同仇敌忾。黑旗之铳炮,可为洪门之利刃;洪门之耳目,可为黑旗之羽翼。携手并力,则南洋万里海疆,红毛鬼踪可绝,华夏旌旗可扬!所得之利,黑旗取西,洪门取六,以表敬意。另附苏门答腊‘金洲港’海图一份,内有隐蔽锚地及淡水补给点,权作见面之礼。望龙头审时度势,共襄盛举。**
> **——慕容复 顿首**
信末附着一张绘制极其精密的羊皮海图,标注着苏门答腊西海岸一处连陈永华都未曾听闻的天然深水良港的详细位置和水文信息!这份“薄礼”的分量,重逾千斤!
陈永华捏着信纸和海图的手微微颤抖,眼中精光爆射!六成利!隐秘良港!这慕容复,手笔之大,洞察之深,令人心悸!他哪里是寻求合作?分明是画下了一张洪门无法拒绝的、充满诱惑与陷阱的大饼!
“慕容少主……好大的气魄!”陈永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撼,看向“影”,“洪门,应下了!烦请回复少主,自今日起,南洋各岛洪门分舵,皆听黑旗号令!红毛鬼之船期、兵力、据点,三日内必有详报送达!”
“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身影如同来时般悄无声息地退入阴影,消失在雨幕之中。
数日后,爪哇海深处,一场针对荷兰东印度公司运银船的伏击战,无声地印证了这份盟约的效力。两艘悬挂荷兰旗帜的武装商船,在一条极其隐秘的航线上,被早己埋伏于此的黑旗舰队堵个正着。战斗毫无悬念,荷兰人甚至没来得及发出求救信号,便在黑旗精准的火铳和凶悍的跳帮战下全军覆没。船舱里满载的墨西哥银锭,成了黑旗与洪门合作的第一笔丰厚红利。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从马六甲到巴达维亚(雅加达),从暹罗湾到吕宋岛,一张无形而高效的情报大网在慕容复的意志与洪门百年经营的根基上迅速铺开。哪个港口有葡萄牙的炮舰驻防,哪片海域有荷兰的巡逻船队,哪个土王对华商不友善,甚至哪艘西方商船装载了特殊货物……这些曾让西方殖民者占据绝对优势的隐秘信息,如今如同涓涓细流,通过洪门错综复杂的渠道,源源不断地汇入黑旗设在巨港(苏门答腊)、马尼拉等地的秘密情报站,再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龙骧号”的指挥室。
参合庄密室,慕容复的手指在巨大的南洋海图上缓缓移动。海图上,原本属于葡萄牙、荷兰的势力范围,正被一个个猩红的叉号覆盖。而一条条用朱砂标注的、连接着各个隐蔽岛屿和洪门控制港口的虚线,如同新生的血管,正在这片黄金海域悄然蔓延。
“洪门之根,深植南洋。”慕容复低语,指尖停在爪哇岛的位置,“借其根须,吸其养分。待我枝叶参天,其根……亦当为我所用。”他眼中寒光一闪,那并非盟友的温情,而是园丁审视嫁接果木的、冰冷而长远的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