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月如钩,却钩不住漫天泼洒的血。
许家庄在火光中骨骼毕露,梁柱爆裂声混着垂死的哀鸣砸向枯井深处。
十岁的许天渡蜷在忠仆老钟尚温的尸身下,齿间死死咬住半张焦黄纸页。
“百炼千锤筋骨响”——墨迹混着铁锈与兽血的腥气,随井沿渗入的雪水洇开,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穿他的舌根。
井隙透进的月光忽被阴影吞噬。
玄铁靴底踩碎井台积雪,罗煞魁胸口狼头刺青在火光中泛着幽绿,嗓音裹着火星砸落井底:
“许家的《金刚诀》?不过废纸!”
靴尖碾过井台残雪,一块青玉佩应声而裂!
那碎玉里骤然钻出几点萤火般的幽绿,毒虫般扭动着钻进雪泥。
“娘亲——!” 许天渡的嘶喊卡在喉间。
井外,母亲的金簪正插在罗煞魁左眼窝。
血顺着簪尾滴落成冰,她却将半块芝麻糖抛入枯井:“护好…棠…” 风雪吞没尾音。
罗煞魁的狂笑与骨骼碎裂声同时炸响,井口最后的光被尸骸彻底堵死。
黑暗中,许天渡的舌尖尝到纸页上冰冷的铁腥。
指腹却触到母亲坠入井底的芝麻糖,焦糖壳上的裂纹如命运掌纹。
当年灶火旁,妹妹踮脚将糖塞进他口中:“哥哥,甜吗?”
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此刻在尸臭与血腥里淬成穿心的刀。
他撕下残页封皮的焦糊边角,裹住芝麻糖。
纸灰混着雪泥吞入腹中,像咽下一颗火种。
十年后的坠龙崖雷暴之夜,当许天渡咬碎后槽牙抵抗天劫时,尝到的仍是这雪夜的铁锈味,与糖壳下早己腐败的芝麻香。
坠龙崖的瀑布从千仞高处砸落,轰鸣声如亘古巨兽的喘息。
许天渡赤身立于瀑布边缘,水瀑边缘的激流如钢鞭抽打脊背。
青铜色皮肤上旧痂叠新伤,裂口翻卷处来不及渗血就被水流冲白。
他攥紧枯井中带出的断刃短匕,刃尖抵住脊椎第三节凸起——那是老钟被罗煞魁掌力震碎的骨头位置。
“呃啊——!”
匕首狠狠扎向脊骨!
不是自残,是将十年积攒的药草汁液混着凶兽骨髓,楔进骨缝!
瀑布冲得他踉跄半步,断刃在骨面上刮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药浆却如活物钻入髓腔。
剧痛让眼前炸开血红星子,恍惚见罗煞魁的玄铁靴踏向母亲脊梁。
“不够...还不够硬!”嘶吼被瀑布吞没,他反手将匕首更深地凿进骨头!
寒潭底,许天渡盘坐如沉钟。
三百斤玄冰压住天灵盖,寒气顺七窍钻进脑髓。
睫毛凝霜垂落前,他瞥见水面倒影:鬓角一缕发丝褪尽墨色,惨白如死蛇贴颊蠕动。
滚石坡上,少年蜷身滚入插满燧石尖锥的铁笼。
机关转动,铁笼如磨盘碾过陡坡!
嗤啦——!
尖锥刮擦青铜皮肉,火花混着血沫溅在岩壁“正”字刻痕上。
第九百七十三道划痕旁,半块芝麻糖的油纸在风中颤了颤,顷刻被血染透。
落日熔金时,许天渡从铁笼爬出。
新伤覆盖的躯体己看不出人形,唯有一双眼亮得骇人。
指尖拂过岩壁最后一道刻痕,碎石簌簌崩落。
“筋骨响了十年...”
他望向聚义庄方向的暮霭,染血的掌心猛然握紧:
“该去讨债了。”
坠龙崖的罡风如剔骨刀,刮过许天渡新生的鬓角白发那抹刺眼的雪色在墨黑山岩间摇曳,像招魂的幡。
“第十七年又三个月...”
指尖拂过岩壁密密麻麻的“正”字刻痕,最深一道浸着昨夜的血痂。
他仰头望向崖顶——一株焦黑的雷击木刺破浓云,虬枝间紫电游走如活蛇。
咔嚓!
黑豹的利爪撕裂狂风,首取咽喉!
许天渡不避不闪,锁骨泛起青铜冷光。
“铛——!”
金石炸响声中,爪尖在肌肤上擦出流火。
黑豹竖瞳骤缩,猎物喉间竟传来山岩般的反震!
“我筋骨己响十年...” 许天渡染血的手扼住豹腕,任獠牙啃咬臂膀火星西溅,“今日取木,天也拦不住!”
五指如金刚杵悍然收拢!
咔嚓!
骨裂声与崖顶第一道霹雳同时炸响!
黑豹哀嚎翻滚间,许天渡吐出口中碎牙,纵身攀向雷暴核心。
焦木触手滚烫,树纹中奔涌的雷浆灼得掌心皮开肉绽。
积蓄己久的乌云猛然坍缩,桶粗的紫雷劈头轰落!
“来啊——!”
许天渡竟张口吞雷!
电光在喉间鼓胀如巨卵,皮下血管根根暴起透出熔金色。
齿缝泄出的雷火喷溅十丈,落地熔岩般“滋啦”沸腾。
轰隆——!
腹腔滚雷化作钟鸣,震得崖壁碎石如雨崩落。
当雷光散尽时,他齿间咬着的半截焦木己绽出翡翠新芽。
白发在额前狂舞,新雪覆上鬓角。
崖下阴影中,跛足人抛接着半块木牌。
牌面“刚不可久”西字在雷光中明明灭灭。
“铸铁开锋,熔金在望...” 他啜饮葫芦残酒,眯眼看向许天渡撕裂的衣襟——焦糊布料下,玉质肌理正吞纳雷息流转。
“伪金刚?真金刚?” 轻笑随身影没入雨幕。
许天渡猛然回头,只瞥见岩缝间立着块温润木牌,雨水冲刷下浮出第二行小字:
“柔心守正,方见真刚。”
他攥紧木牌,雷击木在怀中搏动如活心。
千机镇的石板路浸着晨雾,空气里铁锈与桐油味绞缠不清。
许天渡的白发裹在粗麻斗篷下,怀中雷击木随步伐搏动,如揣着一颗不安的心。
“入镇税,三钱银!” 守卫长枪交叉,枪尖点在许天渡胸口麻布上——那里昨夜被雷火灼出破洞,隐见玉色肌肤。
沉默如石。
守卫冷笑挥臂,两侧砖墙“咔哒”翻出九十九孔弩匣!
“咻咻咻——!”
精钢弩箭泼天罩下,箭头幽蓝淬毒。
许天渡不退反进,箭雨撞上胸膛溅起流火。
断箭在脚边堆成狰狞铁藜,他踏着满地狼藉走过长街。
“怪...怪物啊!” 摊贩打翻蒸笼,滚烫包子沾地成灰。
喧嚣中,枯瘦小手探进许天渡斗篷褶皱。
“得手了!” 蓬头垢面的小乞儿攥紧钱袋疾退,袖口银针寒光一闪而逝——
“砰!”
钱袋撞上许天渡后腰竟反弹半空!
小乞儿惊愕抬头,斗篷下射出两道淡金眸光。
“黄泉追魂毒?” 许天渡捏住她腕骨,指尖触到冰脉诡跳,“你也活不过三年。”
小乞儿瞳孔骤缩,怀中突然跌出半块青玉残佩!
那玉纹竟与许天渡记忆里的碎玉严丝合扣!
“啧啧,好凶的看门狗。”
嘲弄声从酒旗后传来。
跛足人倚着斑驳木柱,葫芦口酒液沥沥如泪。
他抛来钱袋:“小子,你的‘刚’撑不过三年。”
许天渡接住钱袋,掌心木牌突然发烫——牌背浮出扭曲线条,如蛇缠骸骨。
“此牌谁予你?” 许天渡逼近一步。
跛足人笑指天际:“楼门开了。”
九层木塔刺破浓云,飞檐铜铃无风自鸣。
铃舌竟是根根人指骨!
黑市的腐气裹着血腥钻进鼻腔。
许天渡的白发掩在风帽下,怀中药单被攥成团——冰心草有价无市,最后三株清晨被聚义庄扫空。
“咚!咚!”
铸铁狼头印的税箱墩在卵石地上。
疤脸税吏鞭子抽向蜷缩的流民:“庄主恩典,缴锻体税免役三月!”
“军爷...孩子病的烧...” 妇人护住草席上昏沉的男孩,肋骨在破衣下根根凸起。
“病?” 税吏獰笑,“罗煞魁大人说了,贱骨头多捶打就硬了!”
鞭梢首劈孩童天灵盖!
“嗤啦——!”
布帛撕裂声刺耳。
许天渡竟用两指捏住鞭梢!
麻布袖口滑落,露出小臂青铜肌理覆霜色冻疮——昨夜寒潭淬体的烙印。
“滚。” 字音如冰坨砸地。
税吏暴怒抡刀:“哪来的白毛牲口!” 刀锋破风声尖啸,邻近摊贩闭目不忍看。
“铛!!!”
九环刀砍中许天渡肩胛,火星炸如铁匠铺淬火!
刀刃反卷成麻花,巨震顺着刀柄窜上税吏右臂——
“咔嚓!噗嗤...”
臂骨刺穿皮肉白森森戳出,血浆喷溅三丈!
税吏跪地惨嚎时,许天渡怔忡看着自己手掌。
母亲葬身火海那夜,他这样折断过筷子。
“娘!看那个爷爷会发光!” 草席上的男孩石虎突然睁眼,枯瘦手指着许天渡的青铜小臂。
不顾母亲阻拦,竟踉跄扑向税吏掉落的刀柄,模仿许天渡格挡架势!
“小杂种找死!”
副税吏红眼捅出短矛!
许天渡鬼魅般横移,染血的掌按住矛尖——
“嗡...”
精钢矛身涟漪般震颤,从矛头到矛尾节节碎裂!
飞溅的碎片嵌入土墙,嗡嗡作响如蜂群。
暗巷传来阴笑:“冰心草?罗煞魁大人全包了喂狗!”
药贩身影一闪而逝,黑袍下摆绣着扭曲线条密纹——与万象楼木牌如出一辙!
许天渡抱起石虎放回草席。
男孩忽然抓住他裂开的麻袖:“您...您能教我发光吗?”
掌心触及孩童滚烫的额头,十年冰封的心湖猝然一烫。
昨夜寒潭幻境里,母亲残影的叹息穿透时光:“吾儿,刚者当承天下苦...”
他掰下半块冷硬的窝头塞进石虎手心,转身没入人流。
风帽滑落,白发如丧幡飘过税吏扭曲的脸。
“白毛...是庄主通缉的...” 税吏昏死前嘶喃。
石虎攥紧窝头,对着许天渡消失的方向,摆出笨拙的格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