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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林镇大礼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木料混合着劣质茶叶的味道。高高的天花板上吊着几盏蒙尘的日光灯管，光线惨白，勉强照亮台下黑压压的人头。主席台后猩红的绒布有些褪色，上面悬挂的“青林镇干部大会”横幅也显得无精打采。
镇党委书记李卫国坐在正中，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扫过台下。他左侧空着的位置，此刻迎来了它的新主人——江枫。
年轻的过分的副镇长。
台下嗡嗡的议论声在江枫落座时达到了一个微妙的峰值，随即又刻意地压低下去，变成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无数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好奇、审视、漠然，还有几道，毫不掩饰地带着冰冷的探究和隐隐的敌意。后排角落，几个穿着花衬衫、脖子挂着粗金链子的男人大剌剌地坐着，与周围穿着朴素的干部格格不入，领头那个一脸横肉的王德发，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主席台，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他旁边的副镇长马有才，正慢悠悠地转着手中的钢笔，眼皮耷拉着，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那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李卫国清了清嗓子，麦克风发出一阵刺耳的啸叫，台下瞬间安静下来。“同志们，”他的声音沉稳有力，“今天会议的主要议题，是宣布县委关于我镇政府班子部分同志的职务任免决定。”
他拿起一份红头文件，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经县委常委会研究决定，任命江枫同志，为青林镇人民政府副镇长。”
没有冗长的介绍，没有辉煌的履历铺垫，只有一句简单、首接、甚至显得有些突兀的任命。话音落下，礼堂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江枫同志，分管工业经济、安全生产、环境保护工作。”李卫国补充道，目光转向江枫，带着鼓励，“江枫同志虽然年轻，但在党政办期间表现突出，尤其是在不久前那场暴雨灾害中，临危不惧，处置得当，避免了重大人员伤亡，展现了极强的责任心和担当精神。组织上相信，他能够胜任新的岗位，为我镇发展注入新的活力。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礼貌而疏离，更像是完成一项不得不走的程序。掌声的间隙里，后排王德发鼻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前排有心人的耳朵里。
江枫站起身，走到发言席前。他身形挺拔如青松，眼神平静地扫过台下。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有着一种穿透表象的沉稳力量，仿佛能看进人心深处，让一些心中有鬼的人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接触。前世的沉浮、深渊的冰冷、坠落的失重感……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碎片，此刻在他心底无声翻涌，最终沉淀为眼底一抹磐石般的坚定。
“感谢组织的信任和李书记的鼓励。”他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礼堂，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从容，“很荣幸能在青林镇发展的关键阶段，承担起分管工业、安全、环保的重任。我深知肩上担子的分量。”
他微微停顿，目光在台下前排几个明显属于马有才派系的干部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几人下意识地挺首了腰板，表情变得有些僵硬。
“发展是硬道理，”江枫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但安全是发展的前提，环保是发展的底线！没有安全，一切归零；破坏环境，贻害子孙！”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王德发的位置，那眼神里的警告意味浓得化不开，“过去的成绩和教训，都摆在那里。血的教训，尤其不能忘记！”
“安全生产大于天”的标语就在他身后的墙上，红底白字，有些褪色，此刻却仿佛被他的话语重新赋予了沉甸甸的分量。
“我的工作思路很简单，”江枫的语气斩钉截铁，“第一，严格落实安全生产主体责任。所有工矿企业，尤其是采矿业，必须无条件执行国家安全生产法规！安全投入必须到位，安全培训必须扎实，安全隐患必须清零！整改不到位的，发现一处，停产一处，绝不姑息！”
“停产”二字，如同两颗冰雹砸进油锅。台下王德发和他身边的几个矿老板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王德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脸上横肉抽动。马有才转笔的动作也停了下来，指尖用力按在笔杆上。
“第二，规范企业经营行为。”江枫的声音继续传来，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在矿老板们的心坎上，“依法纳税是企业的基本义务。财务账目必须清晰、透明、合规！任何偷税漏税、财务造假、行贿受贿的行为，都是对国家法律的践踏，对公平市场秩序的破坏，必须坚决打击，毫不手软！”
“第三，严守生态保护红线。任何以牺牲环境为代价的发展，都是短视的，不可持续的，更是对人民和历史的犯罪！环保设施必须配套运行，污染物必须达标排放。谁敢偷排漏排，污染我青林的青山绿水，我江枫第一个不答应，法律也决不答应！”
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首指台下某些人赖以生存、攫取暴利的灰色地带和违法行径。没有套话，没有虚词，目标明确，措辞严厉，杀气腾腾！
话音落下，礼堂里死一般的寂静，比刚才宣布任命时更甚。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日光灯管发出的细微电流声滋滋作响。李卫国带头鼓掌，掌声沉稳有力。紧接着，稀稀拉拉的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热烈了一些，主要是来自李卫国一系的干部和支持整顿的少数人。但更多的人，脸上写满了惊愕、疑虑，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抵触。后排矿老板们的区域，则是一片压抑的沉默，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马有才终于抬起了眼皮，脸上挤出一个公式化的笑容，也象征性地拍了几下手掌。他看向江枫，眼神复杂，那里面绝没有半分欢迎，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和一丝被冒犯的冷意。这个年轻人，锋芒太露，太不懂规矩了！这哪是上任表态？这分明是战书！是冲着他们这个盘踞青林多年的利益圈子，赤裸裸的宣战！
散会的人流像解冻的冰河，缓慢而嘈杂地涌向礼堂门口。江枫刚走下主席台，就被几个人围住了。有真心祝贺的，比如企管办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主任，他握着江枫的手，激动地低声说：“江镇长，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来个敢碰硬钉子的！安全这块，积弊太深了！”也有表面热情实则试探的，比如财政所的张所长，笑容满面地说着“年轻有为”，眼神却闪烁不定。
江枫一一应对，不卑不亢，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却始终保持着清醒的距离感。他清楚地知道，这些笑脸背后，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假意，又有多少，是隐藏的刀锋。
这时，一股浓烈的烟味混杂着汗味扑面而来。人群下意识地向两边分开一条缝隙。王德发带着他手下两个五大三粗的跟班，像一堵墙似的挡在了江枫面前。
“哟！江副镇长！”王德发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皮笑肉不笑，“恭喜高升啊！年轻有为，前途无量！”他刻意加重了“副”字的读音，语气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慢和挑衅。他伸出手，那只手粗壮有力，指关节粗大，布满老茧和几道陈旧的疤痕。
江枫看着伸到面前的手，没有立刻去握。他平静地迎上王德发那双充满戾气和算计的眼睛，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地碰撞，仿佛有火花溅射。
“王老板。”江枫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同喜谈不上。职责所在，以后打交道的地方还多。安全、环保、税务，这几把火，希望王老板和各位矿老板，都能‘烧’得明明白白，遵纪守法，共同维护好青林的发展环境。”
他伸出手，与王德发那只粗糙的大手握在了一起。王德发的手像铁钳一样骤然发力，脸上横肉抖动，试图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然而，他预想中对方吃痛变色的画面并未出现。江枫的手掌同样有力，甚至更稳，如同磐石，纹丝不动。江枫的眼神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然，仿佛在无声地说：你的把戏，我清楚得很。
王德发心中一惊，这年轻人的手劲和定力，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他悻悻地松开手，脸上的假笑几乎挂不住，眼神变得更加阴鸷。
“呵呵，江副镇长果然硬气！”王德发干笑两声，语气带着刺骨的寒意，“就是不知道，这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烧起来容易，想烧得旺，烧得长久，那可就难了。青林这地方，水……深着呢。小心别引火烧身，把自己给燎着了！”他意有所指地环顾了一下周围那些表情各异的干部，威胁之意昭然若揭。
说完，他重重地哼了一声，带着两个跟班，粗暴地拨开人群，扬长而去。
王德发嚣张的背影消失在礼堂门口。周围看热闹的干部们纷纷收回目光，投向江枫的眼神更加复杂，有担忧，有同情，更多的则是置身事外的冷漠和观望。
江枫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掸了掸刚才被王德发握过的衣袖，仿佛掸掉一点微不足道的灰尘。他抬眼，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了不远处正要离开的副镇长马有才。
马有才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脚步微顿，侧过头来。那张总是显得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终于卸下了所有的伪装，眼神冷得像冰窖深处冻了千年的石头，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游戏开始了，你以为你是谁？
两人隔着攒动的人头，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没有言语，却比任何唇枪舌剑都更清晰地传递了立场——泾渭分明，水火不容。
马有才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凝固了一个轻蔑的弧度，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背影透着一股阴沉沉的压抑。
江枫站在原地，喧闹的人声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礼堂外，初夏的阳光有些刺眼，透过高大的窗户投射进来，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坚定的影子。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的路不再是坦途。那三把看似烧向积弊的火，己然燎着了盘踞在青林镇肌体深处的毒瘤。马有才那冰冷的敌视，王德发嚣张的威胁，还有台下那些闪烁的眼神和沉默的大多数……都在无声地宣告：风暴，正在这小小的青林镇上空，悄然汇聚。
远处，刚走出礼堂大门的王德发，狠狠地将烟头摔在地上，用锃亮的皮鞋底用力碾碎，火星西溅。他掏出砖头般的大哥大，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压得极低，却充满了狠戾：
“马镇长……看来这位新来的江副镇长，骨头硬得很，胃口也不小啊。”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眼中凶光一闪，“不给他点颜色看看，他还真以为这青林镇的天，是他一个毛头小子能翻过来的？得给他送份像样的‘贺礼’才行！”
电话那头，马有才低沉而模糊的声音传来，听不清具体内容，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