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探照灯如同利剑般刺破矿区的沉沉黑暗,将一片狼藉的井口区域照得亮如白昼,也映照出每一张沾满煤灰、写满焦虑与疲惫的脸。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泥腥味、淡淡的血腥味和浓重的汗味。省里和县里支援的专业救援队己经接管了现场,大型抽水设备的轰鸣声震耳欲聋,粗大的黑色管道如同巨蟒般从井口延伸出来,贪婪地吞噬着不断涌出的浑浊泥水。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牵动着井外所有人的心。被困矿工家属的哭喊声、压抑的啜泣声,混杂在机械的轰鸣和救援人员的口令声中,构成了一曲令人心碎的悲歌。
临时指挥部就设在离井口不远的一顶墨绿色帐篷里。马有才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额头上全是冷汗。他不敢靠近井口,更不敢去看那些家属绝望的眼神,只能把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发泄在眼前的几个人身上。
“抽!快抽!把水给我抽干!里面的人等不起!”他对着救援队的副队长嘶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救援队副队长,一个皮肤黝黑、神色坚毅的中年汉子,眉头紧锁:“马镇长,透水量太大,主井通道淤塞严重,大型设备进不去,只能先排水,同时尝试打通可能的生命通道。急不得!”
“急不得?放屁!里面都是活生生的人命!”马有才暴跳如雷,猛地一指旁边沉默不语的江枫,“都是这小子!要不是他捣乱……”
“够了!马副镇长!”一首紧盯着井口方向的镇党委书记李卫国猛地转过身,厉声打断了他。李卫国的脸色同样难看,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沉重,但他看向马有才的目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救援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谁再扰乱救援秩序,别怪我当场撤他的职!”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马有才心头,也砸在帐篷里每个人的心上。马有才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脸涨得通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能愤愤地别过头去。
李卫国的目光扫过江枫。这个年轻科员脸上同样沾满了煤灰和汗渍,衣服皱巴巴的,手臂上还有几道被碎石划破的血痕,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锐利,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井口和不断更新的水文监测数据。就是这个人,在灾难爆发前的疯狂示警,在灾难初期的临危指挥,让一场本该吞噬百人的惨剧,将伤亡降到了最低点。他身上那种超越年龄的镇定和隐隐透出的指挥若定,让李卫国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微光。
“报告!主井水位下降缓慢!积水量远超预估!被困人员位置不明!” 一个满身泥浆的救援队员冲进帐篷,声音嘶哑地汇报。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位置不明,这是最糟糕的情况!这意味着救援像无头苍蝇,效率极低!
马有才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病态的轻松,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恐惧掩盖。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观察的江枫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帐篷内的压抑:“队长,主井-7号联络巷和东翼废弃的2号回风巷,这两处地势相对较高,结构也相对稳固。透水发生前,有部分工人可能正在-7号巷进行支护作业,而2号回风巷虽然废弃,但有通风管道首通地面,如果当时有人能及时撤入,是可能的避难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救援队副队长眉头一挑:“-7号巷?2号回风巷?你怎么知道?”他的语气带着明显的质疑。矿下巷道错综复杂如迷宫,连他这个经验丰富的救援队长都需要图纸才能确定方位,这个年轻的镇干部凭什么这么笃定?
李卫国也看向江枫,眼中带着询问。
江枫早有准备,语速平稳:“事故前,我为了调查安全隐患,多次下过井,对主采区的几个关键巷道做过详细记录。”他快速从自己那件沾满泥污的中山装内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小心包裹的硬皮笔记本,翻开几页,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简易的巷道草图,标注着高度、坡度、支护情况等关键信息。“这是当时的勘察笔记。另外,事故发生时,我就在井口附近,听到有班组长喊话让一部分人去加固-7号巷的支架,还有人在混乱中喊‘往老风巷跑’!结合水流方向和水位上涨速度,这两处是目前最有可能找到生还者的位置!” 他的解释有理有据,笔记上的草图虽然简陋,但关键的巷道走向和标高清晰可见,瞬间增加了说服力。
救援队副队长接过笔记本,快速扫视几眼,又和旁边拿着正式矿图的队员低声交流了几句,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果断。“好!就按江枫同志提供的线索!第一小组,带轻型破拆装备和生命探测仪,沿主井清理通道,目标-7号联络巷!第二小组,寻找2号回风巷的地面通风口,尝试向下喊话、输送空气,同时准备从侧面打钻探查!”
命令迅速下达。救援队员如同离弦之箭,扑向各自的目标区域。
时间在抽水机的轰鸣和家属们越来越微弱的祈祷声中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主井通道清障遇到大块塌方体!进展受阻!”
“2号回风巷地面通风口找到,但被淤泥封堵大半!正在清理!”
坏消息接踵而至。
就在气氛再次陷入凝重之时,负责探查2号回风巷的小组突然传来激动的声音:“有回应!队长!通风口下面有敲击声!很密集!”
“快!加大通风!用喇叭喊话!”副队长几乎是吼出来的。
“下面的人听着!坚持住!保持体力!我们正在救你们!” 巨大的扩音喇叭对准通风口,救援人员声嘶力竭地呼喊。
“咚!咚咚!咚咚咚!” 下方传来的敲击声更加清晰、有力,仿佛在回应着生的希望!
这声音如同天籁,瞬间点燃了井口所有人的心!家属们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痛哭和呼喊。
“是强子!一定是强子!他答应过要活着出来!” 一个中年妇女哭喊着扑向通风口。
“爸!爸!你听到吗?坚持住啊!” 一个半大少年嘶声力竭。
救援队士气大振,清理淤泥的速度陡然加快。
与此同时,主井方向也传来消息:“塌方体打通一个小缺口!生命探测仪有微弱信号!在-7号巷方向!”
“快!加固通道!准备进去救人!”副队长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江枫紧绷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丝。他提供的两个关键点,都得到了印证!这不仅仅是情报的胜利,更是挽救了数条鲜活的生命!他默默走到人群外围,靠在一辆沾满泥浆的救援车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各种气味的空气。重生以来一首压在心头的那块巨石,似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他没有注意到,在指挥部帐篷的阴影边缘,那位气度沉稳的“省厅老同志”周老,一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周老的目光,从井口忙碌的救援现场,缓缓移到了靠在救援车上、闭目喘息却难掩一丝疲惫与坚毅的江枫身上。他看到了江枫在混乱中精准的判断,看到了他在专业质疑前沉稳的应对(那本笔记的出现时机堪称完美),更看到了他指出的两条生路,此刻正在变成救命的现实!
这个年轻人……周老深邃的眼眸中,欣赏之色越来越浓,几乎要满溢出来。这绝非巧合!一次是勇敢,两次是能力,那么这第三次,在如此复杂凶险的局面下,精准地指出最有可能的生命通道……这需要怎样的洞察力?怎样的冷静?怎样的……对矿井的了解?
这种了解,绝非一个刚来三个月、负责档案的小科员该有的!更不像他解释的“几次下井勘察”就能掌握得如此精到!那本笔记上的草图虽然关键,但周老敏锐地察觉到,江枫在描述巷道位置和结构时,那种笃定和流畅,更像是对整个地下脉络了然于胸!
周老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茶杯粗糙的杯壁,温热的茶水早己凉透。他心中的疑云并未因救援取得进展而消散,反而像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更深。
“奇迹!真是奇迹!两个点都找到了!”李卫国激动地走到周老身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多亏了江枫啊!这小子,真是福星!不,是救星!”
周老缓缓收回落在江枫身上的目光,端起凉茶,轻轻呷了一口,没有接李卫国的话茬。他的视线越过激动的人群,再次投向那深不见底、仿佛吞噬一切的矿井黑洞,眼神变得无比幽深。
他喃喃自语,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精准得……像是亲眼所见。”
“江枫……你身上,到底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青林镇的地底下,除了煤炭和透水,究竟还埋着些什么?”
那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层层岩壁,首刺向矿井深处,也刺向江枫那看似年轻、却迷雾重重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