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月仍能感觉到掌心铜钱的余温,那股熟悉的灼热像是从前世一路烧到了今生。她下意识攥紧拳头,仿佛只要不松手,就能握住那段被时光掩埋的秘密。
庆功宴的酒盏还未撤净,丝竹声里夹杂着杯盏交错的喧闹。她坐在顾景琛身旁,却总觉得这满堂欢笑隔着一层薄雾,虚的让人发慌。
忽然,他的指尖落在她手背上,轻轻叩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危险靠近”暗号。那触感微凉,像是冬日里落在掌心的一片薄雪。
她抬眼,正撞进他沉下来的眉峰里。他的眼神如深潭般幽暗,透着一丝警觉。
前堂的商人们举着酒壶碰杯,笑声却像隔了层毛毡,闷得发虚。铜铃叮当声混杂其中,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苏姑娘这杯,该敬顾少才是。”福来绸缎庄的李掌柜突然挤过来,酒气裹着话往她脸上扑,带着一股浓烈的桂花酿味道,“要不是顾少调了护卫......”
他尾音打了个颤,目光扫过顾景琛腰间的玉牌,猛地缩回去,酒杯磕在桌沿发出脆响,仿佛瓷器碎在石阶上。
苏明月垂眸抿茶,茶盏映出李掌柜发颤的喉结,泛着青白的光。她舌尖还残留着苦涩茶香,心头却泛起一阵寒意。
三日前他们还拉着她的手说“苏记粮道稳了商帮就稳”,如今倒像被人抽了脊梁骨,话语中少了分热络,多了几分疏离与怯懦。
后堂门帘掀起时,陈掌柜的布鞋尖先探进来。布底摩擦门槛的声音轻微,却格外清晰。
他搓着布满算盘茧的手,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少东家,西市米行的张老三说,上月商帮拨给码头修缮的五十两,在账上没了影子。”
顾景琛的指节抵在桌沿,木头发出生涩的摩擦声,像是风干的老树枝被压弯。他低沉开口:“谁传的?”
“说是......陆长老房里的老仆。”陈掌柜压低声音,嗓音有些沙哑,“那老仆今早被人发现醉倒在城隍庙后巷,嘴里首喊‘陆家冤枉’。”
苏明月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感沿着皮肤渗入血脉。那种钝痛像一根针慢慢扎进肉里,却没有血流出来。
陆瑶被押去帮主堂那日,她亲手封了陆府的账房。 可余党像墙角的潮虫,总在阴处爬。
三日后的商帮茶会,顾景琛的玄色锦袍扫过青石板,衣袂带起细小尘埃,阳光下微微飘浮。
苏明月挽着他胳膊,袖中青铜钱微微发烫─这是商机预知要起作用的征兆。
“苏姑娘可听说?”布庄王老板凑过来,茶盏在他手里转得飞快,木质托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前日有趟运瓷器的商队,说在南溪渡看见穿灰布衫的……” 他突然噤声。斜对角的药材行孙掌柜正盯着这边,手指在桌案上敲出急促的点,像雨滴落在瓦片上。
苏明月顺着他目光望过去─孙掌柜的袖口沾着星点泥渍,和三日前芦苇荡里那个举火铳的人衣料纹路极像。那泥土略带腥味,像是雨后湿地的气味。
“王老板上月刚从苏记进了三百匹湖绸。”顾景琛突然插话,指尖敲了敲王老板茶盏,金属碰撞声清脆,惊醒了众人,“听说销路极好?
王老板的喉结动了动:“是…是极好。”
苏明月垂眼笑,唇角扬起的弧度带着一丝凉意:“那王老板可知,苏记这月要往北边运批紧俏的蜀锦?”她故意拖长尾音,语气轻柔却锋利,“走的是东山路,绕开南溪渡。”
王老板的茶杯“当啷”掉在桌上,溅出几滴茶水,落在他袖口,洇湿了绣金线的布料。
孙掌柜的手指停了。
深夜,苏明月把青铜钱搁在妆匣里。 钱币表面浮起细密的纹路,像被风吹皱的水面─这是预知到商机的征兆。铜锈的气息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她闭眼再睁眼时,脑海里浮出一行字:“戊时三刻,西河道,粮船。”
“顾景琛。”她推醒身侧人,声音低而坚定,“明日让陈掌柜放风,说蜀锦改走西河道。”
顾景琛翻身点起烛火,火光映得他眼底发亮,也照亮了他嘴角那一抹笑意:“裴小满的易容队在芦苇荡蹲了七日,该活动活动筋骨了。”
第二日晌午,西河道的芦苇丛沙沙作响,风吹过时夹杂着潮湿的水汽与腐草气息。
五个灰布衫的身影猫着腰摸出来,为首的攥着把短刀,刀尖沾着新鲜草汁,闪着微光。
“就这儿?”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语带疑惑,“不是说蜀锦船辰时到?”
话音未落,芦苇荡里窜出十几道黑影,脚步踩断枯枝,发出“噼啪”声响。
裴小满的易容面具“唰”地扯下来,露出她狡黠的笑:“等你们七日了。”
与此同时,真正的蜀锦船正顺着东山路缓缓而行。
顾景琛的剑挑开带头劫路人的面纱─是陆府三等丫鬟春杏,左耳垂有颗红痣,正是陆瑶贴身伺候过的。
“说。”苏明月的银簪抵在春杏颈侧,冰凉的金属贴着肌肤,让她不自觉瑟缩,“谁让你们劫的?”
春杏疼得翻白眼:“是…是玄衣先生!他说只要坏了苏记的商道,陆姑娘就能出来!”她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黑血,“他…他总说‘大人要见血’……”
顾景琛的剑“铮”地入鞘,金属回鸣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苏明月望着东山上渐沉的日头,影子拉得老长─玄衣先生,京里来的客,和前世那辆黑车,像根线串起来。
商帮帮主堂的灯火亮到三更。
当值的护卫来报,说有个穿青布衫的小子在门外候着,说“给苏姑娘送要紧东西”。
苏明月接过那封未署名的信。信纸上沾着星点墨迹,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西市破庙,子夜,见血。”纸张粗糙,边缘卷曲,散发淡淡霉味。
她捏着信纸的手慢慢收紧。
窗外起风了,吹得烛火忽明忽暗,把“见血”两个字映在她脸上,像道渗血的疤。
苏明月低声说:“我们得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