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厅的死寂,并未持续太久。
当最高首长那句沉重如山的“同意执行”,通过红色的保密线路,传达到这个国家乃至这个星球的每一个神经末梢时,一个前所未有的、被共同的命运所强行拧合在一起的文明,开始了它历史上最悲壮,也最伟大的……燃烧。
苏晨的“末日通告”,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和隐瞒,通过全球所有的新闻渠道,向着这个星球上每一个幸存的人类,进行了公布。
没有恐慌性的骚乱,没有末日般的崩溃。
当烛龙的阴影还笼罩在东半球的上空,当“前哨城”那个深不见底的琉璃巨坑,还在向着宇宙散发着余热时,所有人都明白,他们早已没有了选择的权力。地缘政治、国家边界、种族隔阂……这些在不久前还足以引发战争的词汇,在“清理”与“共同湮灭”这两个冰冷的选项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如此无足轻重。
联合国总部,那面象征着世界和平的旗帜,被缓缓降下。取而代C之的,是一面没有任何国家标志的、深蓝色的、仅以太阳系为图案的“诺亚计划”旗帜。
曾经的鹰酱驻联合国代表,那个在过去几十年里以傲慢和霸道著称的白发老人,亲手将一枚存储着北美所有工业体系、科研数据库和星际舰队指挥权限的量子芯片,交到了华夏代表的手中。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鞠了一躬,动作标准得像是在演练一场葬礼。
紧接着,是白熊、是欧罗巴、是大陆联合……旧时代的竞争者们,如同一个个虔诚的、前来朝圣的信徒,排着队,将自己文明最后的“火种”,尽数移交给了那个位于东方大陆深处的、名为“补天计划”的总指挥中心。
从这一刻起,人类,真正拥有了同一个名字——诺亚。
一个文明的齿轮,被名为“灭绝”的恐惧所润滑,以前所未有的、甚至可以说违背了历史规律的速度,疯狂地转动了起来。
【诺亚纪元·第一月】
月球,永恒的静谧被彻底打破。
在其背面的“广寒宫”超级工业基地,所有的生产线被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超负荷运转。一座座堪比城市街区大小的、结构复杂到宛如神明造物的“太阳稳定器”核心模块,在全自动化的生产线上,被缓缓地铸造出来。
它们静静地躺在月表的发射阵列上,如同等待苏醒的、由特种合金与超导材料构成的钢铁巨兽。数以万计的机器人和工程师们,穿着厚重的宇航服,如同渺小的工蚁,在这些巨兽的缝隙间穿梭忙碌。从地球上用最高倍率的天文望远镜看去,月球的背面,仿佛被一片由无数电焊弧光和引擎尾焰组成的、永不熄灭的星云所笼罩。
地球,那条连接着天与地的“通天建木”——太空电梯,也进入了它设计之初都未曾预料到的极限运转模式。巨大的升降舱,以前所未有的、每小时一次的频率,呼啸着刺入云霄,将海量的稀有资源、精密仪器和来自全球各地的、最顶尖的工程技术人员,源源不断地送入那座悬浮于近地轨道的“天宫”船坞。
那是一座真正的、漂浮在宇宙中的钢铁城市。在它的内部,一艘艘船体庞大到遮天蔽日的“禹公”级工程舰,正在被以模块化拼接的方式,疯狂地组装。它们的任务只有一个:装载上月球生产的“太阳稳定器”,然后,驶向那颗距离一亿五千万公里之外的、既是生命之源,也是最终审判的……恒星。
【诺亚纪元·第六月】
木星轨道,“朱庇特”号综合空间站。
这里远离了地球和月球那片喧嚣的“工地”,却汇聚了整个星球最聪明的大脑。
钱院士,以及来自全球各个国家、加起来超过五百位诺贝尔奖得主的顶级科学家们,已经在这里,不眠不休地工作了整整半年。
空间站的指挥大厅里,弥漫着浓郁的苦咖啡和营养膏混合的味道。全息投影中,是“诺亚计划”核心的、密密麻麻的引力场和时空曲率计算公式,每一个小数点后的数字,都关系着整个太阳系的存亡。
钱院士那花白的头发,如今已是彻底雪白,如同被霜打了的枯草。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魔的、智慧的火焰。他靠在椅子上,手里捏着一支早已写不出墨水的笔,死死地盯着面前那如同瀑布般滚动的模拟数据流。
他的身边,一个来自德国的、以严谨著称的老物理学家,因为连续一百二十个小时没有合眼,在一次剧烈的争论后,口吐白沫,昏倒在地,被医护人员紧急抬走。
但没有一个人,为此而分心。
所有人都知道,他们是这个文明的“大脑”。如果他们计算错了一个参数,那么前线所有人的牺牲,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诺亚纪元·第十月】
深空,一支由三十六艘“禹公”级工程舰组成的庞大舰队,正以一种决绝的、义无反顾的姿态,缓缓地靠近那颗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太阳。
它们是第一批“朝圣者”。
它们所处的位置,连最先进的飞船隔热层,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透过舷窗向外望去,太阳不再是一个光球,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翻腾的等离子体和狂暴的能量组成的、金色的火海。
“这里是‘禹公三号’,第七十二号‘稳定器’已抵达预定坐标,准备进行引力场锚定!”
龙骧上将,亲自坐镇在这支舰队的旗舰“昆仑”号上。他看着屏幕上,“禹公三号”那艘巨大的工程舰,正用牵引光束,小心翼翼地将一个如同黑色方尖碑般的“稳定器”,推向那个计算好的、空无一物的坐标点。
那里的时空,因为离太阳极近,已经发生了肉眼可见的扭曲。
就在“稳定器”即将完成锚定的瞬间!
异变,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太阳的表面,一处区域猛地亮起,紧接着,一道宽度超过数万公里的、巨大的日冕物质抛射,如同一条苏醒的金色巨龙,以每秒上千公里的速度,向着舰队所在的区域,狂暴地扑来!
“警告!高能粒子流冲击!规避!立刻规避!”
“昆仑”号的舰桥上,凄厉的警报声响彻每一个角落。
但是,太迟了。
“禹公三号”为了保证“稳定器”的精确部署,离得太近,已经错过了最佳的规避窗口。
通讯频道里,传来“禹公三号”舰长最后的声音,那声音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释然和催促。
“‘稳定器’……锚定成功!舰队……继续前进!为了人类!”
下一秒。
通讯中断。
在龙骧那布满血丝的、倒映着金色火海的瞳孔中,“禹公三号”,以及它身边的两艘护卫舰,连同船上数千名最优秀的宇航员和工程师,就像被投入熔炉的冰块一样,悄无声息地,瞬间气化、蒸发,连一丝残骸都没有留下。
巨大的悲痛,如同铁钳般攥住了龙骧的心脏。
但他只是死死地咬着牙,直到牙龈渗出血来,用一种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沙哑到变形的声音,下达了命令。
“‘禹公四号’,上前,填补他们的空缺。”
“诺亚计划……继续。”
远处的工程舰队列中,没有一丝犹豫,一艘新的“禹公”级,默默地驶出队列,接替了它同伴牺牲前的位置,继续向着那片死亡的火海,坚定地驶去。
【诺亚纪元·第十二月】
整整一年。
付出了数万人、近百艘顶级工程舰的惨重代价后。
最后一个,编号为三百六十五的“太阳稳定器”,终于在无数道混杂着泪水与希望的目光注视下,成功嵌入了太阳同步轨道的最后一个坐标点。
那一刻,奇迹发生了。
三百六十五个“稳定器”同时被激活,它们之间,由强大的能量流和引力场互相连接,形成了一个巨大到无法用语言去形容的、完美的环状结构。
从遥远的地球上看去,那颗燃烧了五十亿年的太阳,它的周围,出现了一圈由无数璀璨光点和金色能量流交织而成的、宛如神话中至高神明所佩戴的……冠冕。
它圣洁,宏伟,充满了凡人智慧所能达到的、最极致的秩序之美。
但所有人都知道,那不是荣耀的桂冠。
那是一顶,由勇气、牺牲、血泪和整个文明最后的希望所铸造而成的……荆棘之冠。
人类,在付出了无法想象的代价后,终于,成功地为他们的太阳,戴上了这顶枷锁。
机器,已经就位。
最后的审判,即将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