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甸甸地笼罩着狭小的柴房。只有高处那个破窗缝隙里,漏下几缕惨淡的月光,在地面上投下几道冰冷扭曲的光斑。寒冷刺骨,深入骨髓,沈清璃蜷缩在冰冷僵硬、散发着浓重霉味的稻草堆里,断腿处那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钝痛,如同永不疲倦的鼓点,伴随着每一次心跳敲打着她脆弱的神经。
饥饿和干渴这两头饿狼,在短暂的蛰伏后,再次露出了狰狞的獠牙,疯狂地撕咬着她的内脏。胃袋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揉搓,传来一阵阵灼烧般的绞痛,空鸣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喉咙干得如同龟裂的河床,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连呼吸都在消耗着体内最后一丝水分。身体虚弱得如同被掏空,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无比费力。
她刚刚结束了对墙角那片潮湿区域的又一次徒劳的挖掘。指尖早己磨破,渗出的血丝混着冰冷的泥污,每一次抠挖都伴随着断腿的剧痛和指尖钻心的刺痛。进展微乎其微,那松软的泥土似乎无穷无尽,墙体的厚度远超她的想象。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她的脖颈,越收越紧。
难道真的要困死在这里?像一条无人问津的野狗,腐烂在这肮脏的角落?
不!柳如烟!萧承煜!沈家的血债!父亲在狱中生死不明!这些名字,这些念头,如同滚烫的烙铁,一次次烫在她濒临熄灭的意识上!恨意!滔天的恨意是她此刻唯一能燃烧的东西!它支撑着她残破的身体,让她在每一次濒临放弃的边缘,又咬紧牙关,伸出磨破的手指,在那冰冷的墙根上,抠下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泥土!
就在这时!
柴房高处那个唯一的小窗方向,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是老鼠!那声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人为的试探!
沈清璃浑身猛地一僵!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碎肋骨!是谁?守卫?不可能!那些豺狼只会粗暴地踹门而入!难道是……柳如烟派来的人?要在深夜里对她下毒手?!
警惕和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地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只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瞳孔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收缩,死死盯住那扇高窗!
窗棂上粗重的木条缝隙间,似乎有更深的阴影在晃动!紧接着,那扇布满蛛网、积满灰尘的破旧小窗,竟然被从外面,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推开了一条更宽一点的缝隙!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在死寂中如同惊雷!
月光顺着那推开的缝隙,稍多地洒落进来,在地面上投下一道稍宽的光带。就在那光带边缘的阴影里,一个极其瘦小的黑影,正费力地从那条狭窄的缝隙里,往柴房内塞着什么东西!
那东西不大,形状不规则,灰扑扑的,被一只同样瘦小的手紧紧抓着,一点点地、小心翼翼地推进来。紧接着,一个同样不大的、深色的、似乎是陶制的小壶,也被塞了进来!
黑影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带着一种生怕被人发现的恐慌。
守卫?不可能!守卫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更不会有这么小的手!
沈清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警惕丝毫未减,身体绷紧,随时准备做出最本能的反应——虽然她此刻虚弱得连站都站不起来。
终于,那两样东西被完全塞了进来。灰扑扑的东西“啪嗒”一声轻响,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滚了几圈,停在离沈清璃不远的地方。借着月光,她看清了——那是一个馒头!一个又冷又硬、表皮粗糙、看起来放了很久的馒头!
而那个深色的小壶,也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轻响,壶口用一块破布塞着。
食物!水!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和巨大的困惑同时冲击着沈清璃!是谁?在这深更半夜,冒着风险给她送这些东西?
就在这时,那个塞完东西的瘦小黑影并没有立刻离开。小脑袋费力地凑近窗缝,一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大而亮的眼睛,透过狭窄的缝隙,怯生生地、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恐和担忧,看向柴房内蜷缩在阴影里的沈清璃。
一个稚嫩的、带着明显颤抖和怯意的童音,如同蚊蚋般,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响起:
“母……母妃……饿……墨儿……墨儿偷拿的……”
声音很轻,很细,充满了孩子气的恐惧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孺慕之情。
母妃?墨儿?!
这两个称呼如同两道惊雷,狠狠劈在沈清璃混乱的意识里!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瞬间翻涌!
**萧墨!煜王萧承煜唯一的儿子!她的……继子?!**
那个被柳如烟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王府小世子!那个在原主记忆里,因为生母早逝、父亲冷漠、柳如烟表面慈爱实则暗中打压,而显得格外胆小怯懦、苍白瘦弱的孩子!
竟然是他?!在这深更半夜,避开守卫,偷偷给她这个被打入“冷宫”、人人避之不及的废妃送食物和水?!
巨大的震惊让沈清璃一时忘记了反应,只是僵硬地蜷缩在那里,隔着昏暗的光线和冰冷的空气,与窗缝外那双充满怯意和担忧的大眼睛对视。
那双眼睛里的恐惧是真实的,害怕被守卫发现,害怕被责罚。但那份小心翼翼的担忧,那份偷偷送来食物的举动……在这个冰冷残酷、充满了背叛和构陷的王府里,如同投入寒潭的一颗微弱火种!
“快……快吃……” 窗外的孩子见沈清璃没有反应,似乎更害怕了,声音抖得更厉害,带着哭腔催促了一句。小小的身影在窗缝外晃动了一下,像是随时要逃跑。
沈清璃猛地回过神!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警惕和防备!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一丝源自原主身体残留的、对这个可怜孩子的微弱怜惜,但更多的,是一种绝境中看到一丝微光的、近乎贪婪的渴望!
食物!水!活下去的希望!
她不再犹豫,也顾不得伪装虚弱。强烈的求生本能驱使着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向地上那个冷硬的馒头和那个深色的小壶!断腿被拖动着,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但她浑然不觉!
她一把抓起那个冰冷的馒头!粗糙的表皮硌着她磨破的手指,但那真实的触感却让她激动得浑身发抖!她张开干裂出血的嘴唇,用尽力气,狠狠咬了下去!
馒头又冷又硬,像一块冻僵的石头,几乎硌碎了她的牙齿!但她毫不在意!用尽力气咀嚼着!那冰冷粗糙的、带着面粉原始香气的食物碎块滑过她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救赎的满足感!她贪婪地、大口地吞咽着!噎住了也顾不上,抓起旁边那个深色的小壶,一把拔掉破布塞子!
一股清凉的、带着淡淡土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是水!虽然不是什么好水,但绝对是干净的、能喝的水!
她迫不及待地将壶口凑到嘴边,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大口灌了下去!冰冷的水流如同甘泉,瞬间滋润了她干裂冒烟的喉咙,冲刷着食道,一路冰凉地滑入火烧火燎的胃袋!那久旱逢甘霖的畅,让她舒服得几乎呻吟出来!
她狼吞虎咽,噎得首翻白眼也顾不上停。冷硬的馒头碎屑刮擦着喉咙,冰凉的清水缓解着灼痛。这一刻,什么仇恨,什么冤屈,什么剧痛,似乎都被这最原始的食物抚慰暂时压了下去!她只想填饱肚子,只想活下去!
窗缝外,那双怯生生的大眼睛一首紧张地注视着里面那个蜷缩的身影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扑向食物,看着她狼吞虎咽、几乎噎死的狼狈样子。孩子似乎被吓到了,但又似乎松了一口气。小小的身影在窗缝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沈清璃终于将最后一口馒头硬塞进嘴里,又灌了一大口水强行咽下。胃里被冰冷的食物和水塞得满满当当,带来一种久违的、真实的饱胀感,虽然并不舒适,却极大地缓解了那要命的饥饿绞痛。干渴也暂时得到了满足。
她喘息着,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感觉一丝微弱但真实的力量感,正随着食物和水分的补充,缓缓注入她枯竭的身体。
她抬起头,再次望向那个狭窄的窗缝。那个瘦小的黑影还在,那双充满怯意和担忧的大眼睛,依旧在月光下紧张地注视着她。
“墨……墨儿?” 沈清璃试探着,用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轻轻唤了一声。这是原主记忆中,对这个孩子的称呼。
窗外的孩子似乎被这声呼唤惊到了,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受惊的小兔子,下意识地就想缩回去。
“别怕……” 沈清璃连忙放柔了声音,尽管依旧沙哑难听,“谢谢……谢谢你的馒头和水……”
听到沈清璃的道谢,窗外的孩子似乎愣了一下。那双大眼睛里的恐惧稍稍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懵懂的、小心翼翼的疑惑。他大概从未想过,会从这个平时对他并不亲近、如今更是人人唾弃的“母妃”口中听到“谢谢”两个字。
“快……快回去……” 沈清璃压下心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低声催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小心……别让人看见……”
孩子似乎也意识到了危险,小小的脑袋在窗缝外用力地点了点,那双大眼睛最后深深地、担忧地看了沈清璃一眼,然后迅速地缩了回去。
破旧的小窗被从外面小心翼翼地、尽量无声地推回了原位,只留下那条狭窄的缝隙和几缕惨淡的月光。窗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快速远去的脚步声,如同受惊的小兽消失在夜色里。
柴房重新恢复了死寂。
沈清璃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己经空了的深色小水壶。胃里冰冷的饱胀感真实地存在着。断腿的剧痛依旧清晰。但她的心境,却与片刻之前截然不同。
黑暗中,她缓缓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冰冷浑浊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浓重的霉味,却仿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
萧墨……那个被柳如烟视为眼中钉的孩子……那个在所有人都对她落井下石、恨不得她立刻死去的时刻,唯一一个偷偷给她送来救命食物和水的孩子……
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真实的暖流,混合着复杂的酸楚和难以言喻的沉重,悄然流过了她冰冷绝望的心田。在这充斥着背叛、构陷和冷酷的深渊里,这一点点来自一个怯懦孩子的、冒着风险的善意,如同暗夜中骤然亮起的微光,虽然微弱,却足以撕开浓重的绝望,让她看到了活下去的、新的意义。
不仅仅是为了复仇。不仅仅是为了沈家。
还有这个孩子。这个在柳如烟掌控下、处境同样岌岌可危的孩子。
柳如烟……萧承煜……你们等着。
沈清璃缓缓闭上眼睛,将空水壶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汲取着那上面残留的一丝微弱的暖意和希望。冰冷的墙壁硌着她的后背,断腿的钝痛如同背景音般持续,但她紧抿的、干裂的唇角,却极其细微地、近乎不可察觉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冰冷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笑意,只有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决绝的火焰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