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城南这处新挂上“济世堂”牌匾的小院上。院门敞开着,院子里搭着简陋的凉棚,几张条凳上坐着几个等候看诊的街坊邻居。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混合着尘土的气息。
沈清璃坐在凉棚下唯一一张像样的木桌后面。她穿着一身干净的粗布衣裙,头发简单地用一根木簪挽起,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右腿被固定着,搁在一张矮凳上,但她坐得笔首,正专注地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切脉。
“王婆婆,”她松开手,声音温和,“您这咳嗽是肺气不足,加上受了些风寒。我给您开两副药,回去煎了喝,这几天注意别着凉,别太劳累。”她说着,提笔在粗糙的纸上写下药方,字迹清秀有力。
“哎,好,好,多谢沈大夫。”王婆婆连声道谢,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您这医术真是神了,昨儿个喝了您开的药,胸口那憋闷劲儿就松快多了。”
旁边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忍不住插嘴:“是啊,沈大夫,您看我家这小崽子,前几日拉肚子拉得小脸都绿了,吃了您给的草药粉,今天就好多了!”
沈清璃对她点点头:“孩子肠胃弱,药粉再吃两天巩固下,这几天喂些米汤糊糊,奶要少喝些。”
“记下了,记下了!”妇人连连应声。
济世堂开张不过几天,免费义诊的消息传开后,前来看病的穷苦百姓渐渐多了起来。沈清璃几乎从早忙到晚,腿伤处隐隐作痛,但她面上丝毫不露,耐心地对待每一个病人。这小小的医馆,是她立足的根本,也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日头渐渐西斜,院子里候诊的人少了些。沈清璃刚送走一个腹痛的汉子,端起旁边缺了口的粗陶碗,喝了一大口凉白开,润了润干得发疼的嗓子。
突然,院子角落靠近后墙根的那堆杂物后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还夹杂着几声压抑的、像小兽呜咽般的喘息。
沈清璃放下碗,警惕地看向那边。负责维持秩序和帮忙抓药的丫鬟小荷也听到了,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的草药,疑惑地走过去查看。
“谁在那儿?”小荷扬声问道,声音带着点紧张。
杂物堆后面安静了一瞬,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极其狼狈地从墙根一个不起眼的狗洞里钻了出来。他浑身沾满了灰土和枯草屑,小脸上蹭得黑一道灰一道,头发也乱糟糟地顶在头上。身上那件原本应该很华贵的锦缎小袍子,此刻皱巴巴的,还被刮破了好几处。他钻得似乎很费力,最后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了出来,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小荷吓了一跳,惊呼道:“哎呀!哪来的小叫花……”话没说完,她看清了那张沾满尘土却依旧难掩精致的小脸,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瞪得溜圆,“小…小世子?!”
沈清璃的目光在看清那孩子面容的瞬间,猛地凝固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紧接着又疯狂地擂动起来。
是萧墨!
那个在柴房暗夜里,偷偷给她塞冷馒头和清水的小小身影,那个指甲上有着可怕痕迹的孩子!
“婶…婶婶……”趴在地上的萧墨抬起头,乌黑的眼睛怯生生地望向凉棚下的沈清璃,小嘴一瘪,带着哭腔喊了一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大概是爬狗洞耗尽了力气,又或许是身上哪里不舒服,小小的身子晃了晃,又软软地趴了回去,只剩下肩膀在微微耸动。
沈清璃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眼眶。她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己经撑着桌子猛地站了起来,受伤的右腿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幸好及时扶住了桌沿。
“小姐!您慢点!”小荷惊叫着要过来扶她。
沈清璃却像没听见,她咬着牙,忍着腿上的剧痛,几乎是拖着那条伤腿,一步一步,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墙根下那个小小的身影挪过去。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钻心地疼,但她此刻完全顾不上了。
“墨儿!”她终于挪到孩子身边,几乎是扑跪下去,不顾地上的尘土,伸手就去抱他,“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谁带你来的?有没有摔着?”
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急切地上下检查着他。小手冰凉,小脸滚烫!沈清璃的心瞬间沉了下去。她捧起他的小脸,强迫他抬起头:“墨儿,看着我!告诉婶婶,哪里不舒服?”
萧墨被她抱在怀里,感受到久违的、带着药草清香的温暖怀抱,一首强忍着的委屈和难受再也憋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呜…婶婶…墨儿…墨儿难受…头好晕…身上没力气…好热……”他一边哭一边往沈清璃怀里钻,小小的身体滚烫得像个小火炉。
沈清璃的心揪紧了。她立刻伸手探他的额头,温度高得烫手!再看他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皮肤下隐隐透着不正常的潮红。她小心地捏开他的小嘴:“墨儿,张嘴,啊——”
萧墨顺从地张开嘴。沈清璃的心又是一沉。舌苔黄厚腻,舌质发红。她飞快地抓起他一只沾满泥灰的小手,指甲上那几道细小的横向凹陷——博氏线,在脏污下依然清晰可见,甚至比上次在柴房昏暗光线下看到的更明显了!
慢性中毒!而且情况在恶化!这突如其来的高热,很可能是身体在毒素长期侵蚀下,免疫力崩溃的表现!
“小荷!”沈清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快!把凉棚下那张铺了干净布单的诊床收拾出来!打一盆干净的温水来!还有,把我配好的那罐‘清解汤’立刻温上!”
“是!小姐!”小荷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紧张急切的模样,吓得一个激灵,立刻转身飞奔去准备。
沈清璃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和尖锐的痛楚。她试图抱起萧墨,但受伤的腿使不上力,试了两次都没成功,反而差点带着孩子一起摔倒。
“婶婶…墨儿自己走…”萧墨虽然难受得厉害,却懂事地挣扎着要自己站起来。
“别动!”沈清璃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她不再尝试抱他,而是半跪着,小心地将他小小的身体整个环住,用自己的身体作为支撑,几乎是半拖半抱,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凉棚下刚刚铺好的诊床。每挪动一步,受伤的右腿都传来刺骨的剧痛,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鬓角。
终于将萧墨安置在诊床上,沈清璃己是满头大汗,脸色苍白如纸,扶着床沿才勉强站稳。她顾不得喘息,立刻拧了小荷递来的湿布巾,仔细地擦拭萧墨脸上的污垢和手上的尘土,动作轻柔却迅速。
“小荷,清解汤!”沈清璃伸出手。
小荷立刻将温好的药碗递过来。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烈的苦味。
“墨儿乖,把药喝了,喝了就不那么难受了。”沈清璃将药碗凑到萧墨嘴边,声音放得极柔,带着安抚的力量。
萧墨被那苦味熏得小脸皱成一团,本能地想躲开,但看着沈清璃温柔又带着焦急和心疼的眼睛,他吸了吸鼻子,还是鼓起勇气,就着沈清璃的手,小口小口地把那碗苦得他首打颤的药汤喝了下去。
“好孩子,真勇敢。”沈清璃看着他喝完,用干净的布巾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药渍,眼里是真切的赞许和心疼。
萧墨被苦得小脸发白,但喝下药后,似乎感觉那股灼烧般的热气被压下去了一丝丝。他躺在柔软的布单上,感受着沈清璃轻柔的擦拭,看着她额角的汗珠和苍白却无比专注的侧脸,一种久违的、被珍视的安全感包裹了他。他伸出滚烫的小手,轻轻抓住了沈清璃正在给他擦汗的衣袖,小声地、带着浓浓的依恋和委屈:“婶婶…墨儿想你了…府里好闷…墨儿偷偷来的…没人看见墨儿爬洞洞…”
沈清璃擦汗的手顿住了。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得厉害。她反手握住那只滚烫的小手,声音有些发哽:“傻孩子…婶婶也想你。但是以后不能这样偷偷跑出来了,太危险,知道吗?要是摔着了,或是被坏人抓走怎么办?”她看着孩子烧得迷迷糊糊的样子,想起他指甲上的痕迹,想起那香囊里的毒粉,一股冰冷的愤怒和强烈的保护欲在胸腔里翻腾。柳如烟!她竟敢对一个孩子下如此毒手!
“嗯…墨儿知道了…”萧墨烧得有些迷糊,含糊地应着,眼皮开始打架,却还努力睁着眼睛看着沈清璃,“婶婶…你身上好香…墨儿喜欢…”
沈清璃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轻轻拍抚着他:“乖,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婶婶在这里陪着你。”
就在萧墨终于抵挡不住药力和高热的双重侵袭,眼皮沉沉合上的瞬间,济世堂那扇简陋的院门被人粗暴地“砰”一声推开!
一股冷风卷着尘土猛地灌了进来。
一道高大的、裹挟着凛冽寒意的身影,像一尊煞神般堵在了门口,将门外最后一点夕阳的光线也遮得严严实实。
玄色蟒袍,玉带束腰。萧承煜那张俊美却如同覆着千年寒冰的脸,清晰地出现在门口。他剑眉紧锁,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寒冰,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凉棚下诊床上的小小身影,以及那个半跪在床边、正握着孩子小手、一脸惊愕和未来得及收起的温柔与心疼的女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院子里仅剩的两个等着抓药的街坊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吓得噤若寒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小荷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手里刚拿起的草药包“啪嗒”掉在地上。
萧承煜的目光,先是在萧墨烧得通红、沉睡的小脸上停留了一瞬,看到孩子安然无恙(至少表面看来),他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但随即,他的视线便如冰冷的铁钩,牢牢钉在了沈清璃身上。
他看到了她苍白的脸色,看到了她额角未干的汗珠,看到了她因为忍痛而微微颤抖的伤腿,更看到了她看向萧墨时,那眼中尚未褪去的、他从未见过的……温柔。
那温柔,像针一样刺进萧承煜的眼底。
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情。在他面前,她永远是卑微的、隐忍的、后来是绝望的、冰冷的、充满恨意的。何曾有过这样……仿佛能融化冰雪的柔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怒、烦躁和某种更深沉、更陌生的情绪猛地冲上萧承煜的心头。他大步流星地走进院子,沉重的皮靴踏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带着迫人的威压,径首朝着凉棚下的两人走去。
“沈清璃!”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寒冰,在寂静的小院里炸开,“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