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的日光顶灯整修后第一次全亮。商场地砖洗得发亮,像给整层抹了一层水面。我刚踏进玻璃旋转门,就听见经理孟显山穿梭店面练急救演练口号。昨晚他缠伤带药,今早却硬撑得西装笔挺,只是眼神偶尔空一下,像魂还留在水井边。
韩维换了浅灰白班队服,正带两人把扶梯底部擦到能映脸。他看见我,抬手举保温杯。“姜汤替咖啡,”他说,脸上比昨夜多了血色;可指背那道血线月芽仍在,痂色发紫,好像阴晴圆缺要在他肉里慢慢走完。
商场宣布午后复业,第一百货橱窗摆最新春装模特。模特塑胶肤色带微光,恍若刚抹油。橱窗玻璃重新上蜡,倒映行人,影像比真身更清。正对扶梯的那扇玻璃里,却倒映着第二只客流影——那影踩不上扶梯,只贴玻璃里上行。
林予川眯眼:“影多一只。”我一点头,让他别出声。影在玻璃里走得比真客慢半拍,像旧电影套新胶卷。走几级,衬衫口袋泛一点月白,闪灭,影便断一节。那白像昨夜骨灰磷。
我把手掌贴扶梯黑胶带,一丝温度回手心——热,比灯更热,像地下冷月被强灌暖电。扶梯电机蠢蠢,像有别的力量抢它心跳。
赵叔立在扶梯底,手贴金属围裙板。板后电机壳内温度异常高,齿轮嗡虚。耳道里传轻轻“擦”——像有人用指尖摸玻璃。一磨一停,磨声落在我心口。
“橱窗那面玻璃,在托灯。”赵叔说。我刚要应,一声脆响——橱窗最底的模特脚踝处露细裂,裂缝里渗粉灰。灰遇强光闪月亮白点,一下膨胀,向玻璃制成一枚小灯泡。灯泡里景反倒垂首,映一双剪影眼。
玻璃在众目前出刮痕,像谁拿钻砂笔写字,却无人见笔,只有“吱吱”声划。
吱。
——“灯请点亮。”
吱。
——“照我走上去。”
人流尚未涌满,韩维看见那字,脸瞬白。我抬手挡视线,太迟——他己读全,眼神被月白抓住,失焦一步往扶梯走。赵叔抓后领,韩维却发疯挣。他脚尖刚触踏板,扶梯“咔”轧停,橱窗灯泡灰秒亮,在玻璃里射出一条磷线,首往他瞳孔。
我插身把他推跌,磷线扫我胸口,朱砂符衣立刻渗圆洞,一股火辣涌肉。符里剩的骨灯未灭,被磷引,想钻伤口。我咬指掐诀,以血封线——热血遮月,白光一暗,橱窗灯泡啪碎,玻璃粉雨漫落。模特倒栽,腿突断粉雾翻,翻露空中一只影子——女人断臂,尖啸嘴裂,却不落地,被玻璃面往里吸,粘成一摊灰贴内壁。
尖啸声震扶梯电机。电机忽然自转,扶梯带动两只空影往上。扶梯上站着两名早班女店员,正低头看手机,被影子一步步逼背后。影举空手,十指裂锋。
我冲上扶梯,“咚”踩最下级,血印驱影,影被逼闪回橱窗线迹。店员回头,看见脚下断影尖爪,吓哭抱栏杆。我把她俩推向安全口,自己回头看橱窗——刚压碎的磷影散作微星,却在空中倏然组合,向扶梯头顶聚。一张新月轮被撑起,从玻璃面伸宛若充气膜。
月膜下,扶梯空影再次成形,首扑赵叔。赵叔足尖旋,镇魂尺尾撑地,硬止影步。影穿他袖,却被黑线镇魂纹缚住,像撞网壳。赵叔反腕一抖,影从袖折下,落台阶,踩月粉,烧黑洞,一点磷火飘,与空中月膜合。
月膜更亮,照扶梯齿缝,一粒粒骨灰被带皮带间挤压,散磷星——像蚂蚁被榨汁。扶梯成为骨灯磨床,磨出新月扶影。我望月明度激增,生怕天光压不了。
“断电!”我喝。韩维颤手摁紧急蘑菇头。电闸咔落,扶梯停。月膜失电束,瘪掉半圈。磷火在空气里烧赤,想逃,却无力维持圆。赵叔扯灭剩灯,林予川拍灭广告墙,熄尽人造光源。磷火骤无宿主,“嘶”化雾,雾里女人无头影徒劳抓。我念“照相归尘”,朱砂笔点影心,影成粉灰,落栏杆缝,被消防风拉进排风管。
橱窗玻璃玻一声裂,裂缝扩成蜘蛛网,里面残影浆化,滴滴坠落,落地珠粉暗,不能再亮。模特也碎,被店员拖进店。扶梯口围观顾客以为电梯故障,乱嚷待修。韩维报警请消防封阶。我、赵叔、林予川趁混乱取下扶梯围裙板——电机仓底陷有小盒,盒面刻“试月Ⅱ”,内存手机电池与骨粉,电路连微控波段灯珠。有人在扶梯底造“便携月灯”,调用扶梯电取磷。
“有人活人炼月?”林予川皱眉。“骨盒搬走,他改用细骨,磨屑。”
我摸盒底,留墨字——字被急擦掉,但残形像“阑尾”。阑尾是泵房西侧废医科层的旧称。
“阑尾室还藏灯源。”我抬头,韩维发镇公告时,经理孟显山被担架抬往急救——他昏前嘟哝一句“ 2002解剖科灯不够亮”。看来幕后人是那年遗留医师或学徒。要斩尾,得去阑尾室找主灯,把月核毁。
赵叔抬镇魂尺背,“走。”我们借消防故障封锁,人流散,沿旧电井向废医科层——阑尾室匍伏。照明全切,走廊仅消防标黄绿。脚踩旧石,潮滑,似病肠湿。墙墨标“阑尾→”箭头残,背后灰印拉长,如血脉。
空气渐冷,福尔马林甜味又起,却夹新火药气——说明有人方才点新灯。通道尽头旧手术灯冒白,旋臂吊梁残锈。灯芯处不是灯泡,而是一团蜷曲婴形影,影背生月圈,圈光滴血。那灯脚下整排骨屑小盒,写日期三月二十五——明天。供体名单里首个:杜锦。
“今晚不毁,明月一起,灯吞城。”赵叔低哑。
“动手。”我挥笔,血砂书“坠月”,朱光炸,影胎嘶,灯圈裂,月火狂散。赵叔擎尺扫光,林予川拆灯臂,拆线骨盒。影胎落地,化白蛆 飞灰。骨盒被翻,无灯核。唯一核——婴形后脊,嵌半圆镜。
我以暗粉覆镜,朱香封蝉,“月核”轰裂,宛如小日,白火吞盒,又瞬暗。福尔马林甜味随烟冲顶,被排气拖向天窗散。
外面日光穿高窗,打在破灯残镜,镜哑,影屑灰,不再燃。那光暖黄,像一次长呼。
背后林予川拉卸木柜挡门,柜中掉落旧科档案袋,封二○○二年,批注“阑尾灯计划结束,终止人体角膜替换”。一张相片滑出:解剖灯前,影影绰绰。照片背写“第五盏己足——别再照”。
我燃照片,火舌舔黄纸,蓝火沿影人烧,烧到最后一行小字:
“人眼怕月,人心更怕亮。”
纸烬散,我望窗外正午阳,心想:亮得过头也会伤。只是此刻这光,却不再带影胎提醒我——它只是单纯的光。
阑尾室深处并无窗,可风却从墙缝吹,一股野味的潮,像陈年井水带腐藻。风里夹轻轻嗤笑,好像有人捧着火,又嫌火不够旺,要撩我们衣摆再添柴。
过解剖台,地砖颜色深起来。这里曾是旧医科的“抛废沟”——割下的阑尾和脂肪块顺沟滑落,被水冲进焚沟炉。沟盖被拆,露一条漆黑槽,深不见底。冷风正从沟底吹。火把探去,风吹得火头哔哧哔哧,火舌却偏往槽里伸,像被沟底什么舌头吸引。
赵叔低声:“下面有人吐气。”
我俯身,沟底忽现两点绿灯,瞬息又合。像一双戴手术镜的眼,借火光望我。火舌再探,一截绷带手攀沟壁,指缝夹镜片,慢慢爬上。手臂肌肉枯条,缝线遍布,缝里渗福尔马林液,滴进沟中。液滴遇火,闪磷星。
我掷镇魂符,符火落手,缝线崩。手臂却不退,反而硬撑沟壁,如枯藤爬墙。紧接着,一颗颅骨的头抬出——半张脸剖开,仅剩一只完好的右眼,眼镜框残,却死扣颧骨,镜片折出阴月弧。那“医生”背后拖长白袍,袍下空洞折叠,像纸人晃。
他声音似水漂刮钢:“第六盏灯断了?没关系,再取一双眼,月仍可照。”说着抬手,破镜片碎影纷纷离袖,围我旋舞,镜面全映我双眼,想对焦。
赵叔登前,镇魂尺“嗡”压镜,镜影炸星,碎片落医袍,袍竟像活皮将星点吸进,再化新镜。林予川甩缚影钳,钳臂骨隙,咔一声,医臂硬撅断,却无血,只有灰冷福尔马林灌缝。断臂拖镜照地,自行爬回扣肩,缝线一绞又接骨。医生残颅咯咯笑,像木偶牙关扣木盒。
“阑尾灯计划当年停手,是因为你眼坏。”我盯他那唯一正常的右眼,“自己没眼,却要整座城替你照月,你还要几双眼?”
“万盏。”他伸手,比划满天,“万盏月,我便日夜不眠。”声音却颤,像过电,他那只右眼在灰暗灯光里突放磷亮,似月芯欲燃。
我意识:他那右眼,便是“正灯”——打磨最久的影核。若不碎此眼,月灯虽残仍可续。
赵叔旋尺,尺尖刺医生双肩,朱砂炸,缝线断;林予川钳锁下颚,骨碎,颅咔开缝。但医生仰头笑,缝线从袍内无穷涌出,似蚕吐丝,缝新骨,钳反被缝死。缝线收拽,林予川被扯向黑槽。
我跳沟沿,手尖血书“映海”,符贴医生眼。符才触眼,眼爆月白,一束细光贯我指心,冷入骨。掌心肉翻,血凝白霜。光线欲钻我掌,就像要借我血肉作新灯座。我咬舌喷血,血挡光,昏痛险遏心口。
赵叔硬拔林予川钳,镇魂尺插沟底,锁医生衣带,尺面朱符封,裙带风声扑扑,像刮纸。医生嘶笑:“月引血潮起——”话未完,沟底黑水猛涨,磷雾翻,裹住医生与尺,一并拖下。赵叔握柄被冲撞,身形晃,我掷链缚他腕,他才未随衣被拖走。
沟里磷灯轰亮,月盘好似水底冤魂张口,冲面呼。黑井风逆涌,卷得骨灰乱飞。烟里我看见无数女客面孔浮浮,一眼无神,一眼白孔,求不出声。
“碎灯!”我吼。赵叔断链自护,手仍抓尺尾;林予川顶痛,反握钳尖插自己掌血,血线顺钳流,落磷月,磷光遇活血狂闪——活血是邪灯之克,昔年解剖医最怕滴活血误撞磷月失控。
磷月眩荡,医生惨叫声水底翻滚,像石磨研沙。光滞,瞬即乱射。赵叔趁月弱,拔尺离沟,一尺竖裂牛皮砖,沟壁崩,黑水淌。月镜无水托,碎裂成万点白星,跌沟底嗤嗤熄。
医生袍被黑水裹,改在地板上翻滚。他嘶喘,右眼磷火忽黯,我趁势以敛影金针首捅眼魂——针热,肉冷,磷火猛涨想顺针逃,却被金溶锁魂银线封回。火光缩一线,灭。
医生像失线木偶倒地,唯一好眼爆血丝,慢慢折灰。赵叔抬尺欲补,林予川拦:“人还活。”拆钳袖,银锁断,医生半颅浸黑水,福尔马林味散成陈腐药味,空洞鼻孔颤三息,气尽。
我封颅,再检槽底,镜影尽碎,骨屑满底。沿沟掏出最后一盏小盒,盒内两颗婴角膜己干裂,角膜干燥无血,无法再养月,捻指即灰。
这时楼上传来消防喇叭:“电梯故障排除,请顾客有序离店——”广播声正中夹一线凄响,似有人赖残灯板呼叫。我心惊,怕余灯尚存,但磷味己绝。检查尾井,黑水卸,唯寒风作喘,似旧井吐最后溜气。
我抬袖看腕表,天快午。太阳翻南面窗,斑斓落阑尾廊,尸衣、福尔马林、骨灰、磷月——所有阴爱光,却又怕光。今天阳明亮,它们被逼躲地底,不敢再上。
傍晚,负二层封锁区撤,黄色警带绕阑尾门。我给韩维现场交钥匙,他双手接,瑟瑟说经理己转院休养。当我告诉他“阑尾室拆空,扶梯底灯盒焚毁”时,他长吐气——与其说放心,更像心在水里浮太久,终于踩底。
临别他掏出之前那枚裂钮递我,说物归原处。我没接,让他自行丢。骨灰火淬里残物,留着,也会招冷夜。韩维点头,倾身把钮丢垃圾焚桶,火舌舔裂面,药灰飞腾又熄。
雨夜撑到星出,月升,却温黄。月照天顶,不照水底;冷月碎,真月来。我仰看它,心底忽浮昨夜照井的瘦白影——当影溺月,当镜碎光,只剩人影和人心。
赵叔问:“回事务所?”
我说:“先吃宵夜。”他怔神,旋即低笑:“你终于饿了。”
韩维在背后喊:“糖水铺有姜撞奶,请——”声带微颤,却是活音。我侧头谢,他脸涨红,回敬深鞠躬。一躬抬首,双眼再无月影,只有灯下清光。那清光,像夜雨洗落磷灯后的街灯——不刺,却暖。
林予川拖木箱来,箱里装满碎镜灰,他打趣要我邀请他写“阑尾灯笔记”。我笑,让他写,不问费。因为今夜这笔记,只记录“人看见冷月,仍把灯熄”。
街灯一盏盏拉远,我们三人影重叠,像折剪影纸上三条线,交在夜巷口,延向灯火粥铺。风吹木门,姜糖味浮——甘辛拉舌,熨透胃。我忽想起师傅曾说:“鬼嚼冰,人吃糖;冰能镇魂,糖能镇心。”我低声将这话说了,赵叔与林予川皆轻笑,像被老句勾回暖意。
灯高挂,街声复苏。夜走远,月随云漂。阑尾灯沉水底,鬼无镜,影无灯——余下的路,该留给活人踏声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