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光如约而至,却吝啬得可怜。雪菲站在猎人小屋门口,望着灰蒙蒙的天色,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一层细霜。暴风雪虽然减弱,但天空依然阴沉,能见度不超过五百米。暖晴的高烧退了,此刻正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小口啜饮程立诚熬的第二剂药汤。
"今天必须赶到补给站。"利向南检查着雪地车的油箱,金属油罐在零下三十度的空气中几乎粘住他的手套,"否则燃料不够回程。"
程立诚没说话,只是展开地图,用钢笔在上面画了条虚线,将暖晴昨晚指出的方向与皮埃尔描述的淘金小路连接起来。他的笔尖在某个点停顿,画了个小圈:"这里应该有座老驿站,十九世纪末建的。"
皮埃尔正往雪橇上捆兽皮,闻言抬头:"老汤姆驿站?二十年前就废弃了。"
"但结构还完好?"程立诚追问。
"应该还行。"老人耸耸肩,"木头建的,结实得很。去年冬天我还路过,屋顶有点塌,但遮风挡雪没问题。"
车队告别皮埃尔,沿着模糊的旧道痕迹缓慢前行。雪菲和暖晴同乘一车,妹妹的精神好了许多,但眼神依然有些恍惚。
"昨晚的梦还记得吗?"雪菲轻声问。
暖晴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翡翠发簪:"只记得片段...一座石门,上面有螺旋纹路,像是...像是..."
"像是贝壳内部的纹路?"雪菲接过话。
暖晴猛地转头:"你也看到了?"
两姐妹对视一眼,某种无声的交流在目光中流动。雪菲突然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个词——"心有灵犀",当时觉得不过是诗人的夸张,如今却成了切身体会。
正午时分,车队在一片白茫茫中发现了驿站的轮廓。那是一座典型的淘金时代建筑,两层木结构,前廊的柱子己经倾斜,但主体依然倔强地矗立在风雪中。门楣上模糊可见"TOM'S STOP"的字样,岁月己经将镀金字母剥蚀得斑驳不堪。
"就是这里。"程立诚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来,"检查建筑稳定性后再进入。"
曜辰和曜阳率先下车,深及膝盖的积雪让他们步履艰难。兄弟俩绕着驿站走了一圈,检查地基和屋顶结构。
"西侧有些下沉,但整体安全。"曜辰回来报告,"一楼大厅的壁炉应该还能用。"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光仿佛倒流一百年。驿站内部保持着上世纪末的模样——粗木桌椅、铁艺吊灯、斑驳的锡制广告牌,甚至柜台上还摆着几个落满灰尘的玻璃杯,像是主人刚刚离开。最引人注目的是墙上一幅巨大的育空地区手绘地图,标注着早己消失的矿场和道路。
"有人定期来这里。"利向南拂过桌面,手指上没有多少灰尘,"最近几年。"
程立诚点头,指向壁炉:"柴火是新添的。"
雪菲被墙上的老照片吸引。发黄的黑白照片里,一群留着辫子的华工站在驿站前,面容疲惫却坚毅。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是1898年6月。
"淘金热时期的华工。"林雅丽走到女儿身边,"很多来自广东台山。"
"我去看看楼上。"雪菲说。
楼梯吱嘎作响,像是老人的关节在抱怨。二楼是几间简陋的卧室,墙纸剥落,露出后面的木板。最里间似乎是驿站长办公室,书架上还摆着几本账册和日志。雪菲随手翻开一本,灰尘呛得她打了个喷嚏。
"发现什么了?"曜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他手里拿着两盏充电提灯,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
"账本和一些私人记录。"雪菲接过提灯,"帮我找找有没有华工留下的东西?"
两人在霉味浓重的阁楼翻找着。阁楼低矮,曜辰不得不弯腰行走,肩膀不时碰到的房梁。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箱里,雪菲发现了一本用油布包裹的小册子,封面上用毛笔写着《北美淘金记》,落款是"台山陈阿生,光绪二十西年"。
"找到了!"她轻声欢呼,迫不及待地翻开。
日记是用繁体中文写的,字迹工整得不像出自矿工之手。陈阿生详细记录了1898-1899年间他们在育空地区的淘金经历,包括如何建立营地、与当地原住民的交往,以及...一处神秘的山洞。
"...西月初八,与阿贵、老林往北山探矿。午时遇暴雪,避于一山洞。洞壁光滑如镜,上有古怪刻画,似中原古物。最奇者,入夜后洞壁竟发微光,如月照水,吾等惊为神迹。阿贵欲取壁上发光石,忽闻洞深处有异响,似金铁相击,众人惧而退..."
雪菲的手微微发抖:"曜辰,看这段描述!'洞壁光滑如镜,上有古怪刻画',像不像暖晴梦见的石门?"
曜辰凑近阅读,下巴几乎贴上她的鬓角:"'入夜后洞壁竟发微光'...会不会是某种矿物?"
"不,唐代将军墓!"雪菲激动地指着另一段,"看这里——'刻画中有甲士形象,戴凤翅盔,执长戟,分明唐将打扮。旁有番文,阿贵识得几字,云是西域回鹘文'。"
他们带着日记冲下楼,众人围拢过来。程立诚仔细阅读那段记载,眉头越皱越紧:"如果这描述准确,那山洞很可能是将军墓的入口。"
"但日记里没写具置。"利向南指出关键问题。
"有线索。"雪菲翻到最后一页,"陈阿生画了张简图,标注山洞在'第三座熊形山'的'雪松林'中。"
暖晴突然站起来,脸色苍白:"第三棵雪松...钥匙...我梦里也出现过这些词!"
程立诚立刻展开现代地图与日记中的简图比对。经过半小时的推演,他们确定"第三座熊形山"应该是现在被称为"三兄弟峰"的山脉,距离驿站约十五公里。
"今天来不及了。"利向南看向窗外,天色己经开始变暗,"明天一早出发。"
程立诚罕见地没有反对。他转向暖晴:"你需要休息。"语气不容置疑,却透着罕见的温柔。
晚餐是罐头汤和干粮,加热在古老的铸铁炉灶上。驿站的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光晕在墙上跳动,给陈旧的空间增添了几分温馨。雪菲注意到程立诚独自在厨房忙碌,好奇地凑过去,发现父亲正在用一个小砂锅熬煮什么,香气独特。
"父亲?"
程立诚头也不抬:"给你妹妹的药膳。广东方子,补气安神。"
雪菲怔住了。记忆中父亲总是忙于生意,连家庭医生都是秘书预约的。如今这个守在炉火前耐心搅动药膳的男人,与印象中严肃的程氏掌门判若两人。
"您...经常下厨?"
"年轻时学的。"程立诚的声音很轻,"你母亲...立欣她体弱,我常给她熬药膳。"他顿了顿,"你小时候也喝过,只是不记得了。"
砂锅里的液体咕嘟作响,散发出当归和枸杞的香气。雪菲突然鼻子一酸,那些被遗忘的童年片段——父亲深夜归家时口袋里的糖果,发烧时额头上温暖的大手——如潮水般涌回脑海。
"我去看看暖晴。"她轻声说,怕再多待一秒眼泪就会决堤。
暖晴躺在临时搭建的床铺上,额头上敷着冰袋。林雅丽和程立欣正在给她做物理降温,动作轻柔如对待易碎品。
"姐姐..."暖晴虚弱地伸出手,"那本日记,能再给我看看吗?"
雪菲坐到床边,翻开陈阿生的记载。当暖晴看到山洞描述时,手指突然颤抖起来:"就是这里!我梦见的石门...旁边应该有三棵雪松,最老的那棵根部藏着..."
"藏着什么?"雪菲追问。
暖晴的眼神又变得迷茫:"记不清了...像是金属的东西..."
程立诚端着药膳进来,其他人识趣地退出。雪菲在门口回头,看见父亲小心翼翼地扶起暖晴,像对待一件无价之宝般喂她喝药。那一瞬间,程立诚的背影看起来不再像叱咤商场的巨头,只是一位普通的、担忧女儿的父亲。
楼下传来金属碰撞声。雪菲循声来到驿站后院,发现利向南和曜辰正在检修雪地车。极寒让车辆的液压系统出了问题,两人满手油污,在应急灯下忙碌着。
"密封圈冻裂了。"曜辰指着漏油部位,"有备用的吗?"
利向南检查工具包:"只有标准型号,需要改装一下。"
雪菲递上干净毛巾:"要我帮忙吗?"
"不用,快好了。"利向南罕见地冲她笑了笑,"你和暖晴应该多休息。"
雪菲退到一旁,看着这对父子默契配合。曜辰的动作干净利落,显然深得父亲真传;而利向南指导儿子时的耐心,与商场上的雷厉风行判若两人。
"小时候他常带我来车库。"曜辰似乎察觉到她的想法,轻声解释,"教我认工具,修自行车...后来公司做大了,这种时间就少了。"
利向南的动作顿了顿:"是我的错。应该多陪陪你们兄弟。"
这简单的承认让雪菲心头一热。她想起程立诚熬药膳的背影,突然明白天下父亲或许都一样——坚硬外壳下,都藏着说不出口的爱。
夜深了,驿站内逐渐安静。雪菲躺在临时床铺上,听着屋外风雪的呼啸和木屋偶尔的吱呀声。阁楼上,那本华工日记就放在她枕边,陈阿生的字迹仿佛带着百年前的期盼。暖晴在隔壁房间安睡,程立诚坚持守夜,尽管众人轮流劝阻。
半梦半醒间,雪菲似乎听到一种奇特的声响,像是金属轻轻碰撞。她想起陈阿生日记里提到的"金铁相击"声,猛地清醒过来。窗外,风雪依旧,但某个瞬间,她仿佛看到远处山脊上有微弱的闪光,像是回应她的疑惑。
"错觉吗..."她喃喃自语,却又想起暖晴说过的话——育空的土地会说话,只是大多数人听不见。
或许,他们真的离将军墓不远了。而那座沉睡千年的墓穴里,等待他们的不仅是历史的真相,还有两个家族命运的交汇点。带着这个念头,雪菲沉入梦乡,梦里满是螺旋纹饰的石门和发光的洞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