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
深州陈口村的老槐树活了三百年,树皮上深浅不一的"疯"字刻痕比星星还多。村里老人说,每个字都是康疯子用指血刻的,笔画里藏着雷鸣电闪,树根下埋着他坐化时穿的破布鞋,鞋窠里还盛着光绪二十三年的那场救命雨。
第一章 旱魃叩门
一、槐树下的血月
光绪二十三年夏,深州大地裂得能塞进拳头。康长安蹲在老槐树下数蚂蚁,第十八只工蚁拖着半片槐叶爬过他龟裂的脚背时,他突然咯咯笑起来——父亲咽气前说的没错,这槐树的影子真像口棺材,正把日头底下的活人都收进去。
"长安哥,你爹娘的坟...被野狗扒开了!"小满的声音像晒焦的棉线,在滚烫的空气里颤巍巍地断成两截。十五岁的少年仍旧盯着蚂蚁,指甲深深掐进槐树皲裂的皮层,暗红色的树汁渗出来,在粗糙的纹理间蜿蜒成"饿"字。他忽然抓起地上的干牛粪往嘴里塞,混着土腥味的碎屑掉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腰上,惊飞了脚边几只奄奄一息的蜻蜓。
日头偏西时,王员外家的牛车碾着黄土路驶来。管家李三膘子手里的账册拍得啪啪响,车轱辘碾过康家门前的石磨盘,磨眼里长出的苦艾被碾成绿汁,混着扬起的尘土,在康长安眼前织成灰蒙蒙的网。
"康家的债,利滚利该还五十两了。"李三膘子的铜戒指刮过门框,漆皮扑簌簌掉在康长安脚边,"没钱?那就拿缸抵。"七八个短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里传来瓦罐碎裂的声响——那是康母临终前藏的半升麦种。
少年突然站起来,歪斜的布鞋碾住一片槐叶。他望着牛车远去的方向,嘴角扯出诡异的笑,食指在掌心反复画着圈,圈心渐渐聚起细小的黑点。当第一只蝗虫从他袖管里爬出来时,夕阳正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根插在大地上的哭丧棒。
二、倒悬的松道人
子夜时分,雷声在云层里闷响。康长安跪在父母坟前,指甲抠进新填的黄土,突然听见头顶传来松木断裂的吱呀声。抬眼望去,悬崖边的老松树上倒悬着个邋遢道士,道袍上绣的八卦图只剩半边,露出发白的棉絮。
"小友可是觉得,这世道比你爹娘的坟还冷?"道士晃着酒葫芦,月光穿过他半透明的指尖,在坟头浇出一滩银水。康长安没说话,只是盯着道士腰间挂的青铜铃铛——那铃铛上刻着的云纹,竟和村口老槐树皮的纹路分毫不差。
道士突然松手,倒栽葱摔进坟前的水洼里,溅起的泥点在康长安脸上画出诡异的符。"想学本事吗?"他抹着脸上的泥,指尖掠过康长安干涸的唇,"能让旱魃退散,能让恶人遭报,就是..."道士突然打了个酒嗝,"得先把这副凡胎修成疯骨。"
话音未落,山风卷着暴雨砸下来。道士抬手接住三滴雨,在掌心凝成水晶般的珠子:"看好了。"指尖轻点,三只缩在岩缝里的山雀突然振翅,羽毛上的冰渣化作荧光,照亮了康长安震惊的眼睛——那分明是三具冻僵的鸟尸。
少年突然磕头,额头撞在墓碑上迸出血花。道士叹了口气,将酒葫芦倾在康长安头顶:"痴儿,这世间最厉害的术法,不是呼风唤雨,是人心不腐。"琥珀色的酒液渗进发间,康长安眼前突然闪过无数画面:旱魃在田地里奔走,蝗虫啃食官仓的粮,还有个穿白大褂的姑娘在槐树下熬药,药香里混着他从未闻过的清凉。
暴雨下了三天三夜。第西天清晨,村民们发现康长安坐在老槐树上,怀里抱着个空酒葫芦,嘴里哼着谁也听不懂的调子。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盯着李三膘子家的方向,食指在树干上刻下第一个"疯"字,树皮渗出的汁液竟像鲜血般红艳。
三、初显神通
七月十五,王员外带着戏班来村里祭天。八抬大轿刚到村口,康长安突然从槐树上跳下来,布鞋踩在滚烫的石板路上,发出"滋滋"的响声。他盯着王员外腰间的玉佩,突然咧嘴笑了:"员外爷,你后宅第三间厢房的墙根下,埋着五坛发霉的糙米吧?"
人群哗然。王员外的脸涨成猪肝色,正要呵斥,康长安突然指向天空。只见西北方飞来遮天蔽日的黑云,不是乌云,是密密麻麻的蝗虫。"蝗神降罪咯——"少年拍手转圈,蝗虫群竟在他头顶聚成"贪"字,每片翅膀都反射着刺眼的阳光,照得王员外浑身发抖。
"求康小仙饶命!"李三膘子最先跪下,额头磕在石板上咚咚响。康长安突然蹲下来,指尖划过他的眼皮:"看见没?你去年逼死的张老汉,此刻就在你背后啃你的魂呢。"李三膘子惨叫着倒地,浑身抽搐时,裤腿里掉出半块发霉的炊饼——那是康家最后的口粮。
当天夜里,康长安躺在槐树下,听着蚂蚁爬过耳根的沙沙声。道士留给他的酒葫芦突然发烫,他摸出藏在树洞里的麦种,掌心轻轻一呵气,干瘪的种子竟冒出嫩芽。月光透过槐叶的缝隙洒在他脸上,映得那抹浅笑格外神秘,仿佛这天地间的苦难,都成了他疯癫表象下的修行。
第二章 医女现踪
一、瘟疫起
光绪二十五年春,陈口村突然闹起怪病。先是赵老汉家的小孙子发烧说胡话,抱着门框喊"旱魃来了",接着全村人开始上吐下泻,井水都泛着腥甜味。康长安蹲在井边看了三天,发现水面漂着细小的黑虫,虫背上竟刻着模糊的"冤"字。
"疯哥,去后山找苏姑娘吧!"小满拽着康长安的破袖管,眼下乌青一片,"她说过...她祖上是神医,能治怪病。"少年突然站起来,布鞋踩住一只正要爬进井里的癞蛤蟆,指尖在蛙背上画了个圈,癞蛤蟆竟跳上井沿,对着后山方向连叫三声。
二、药庐谜
后山竹林深处,三间草庐飘着袅袅白烟。穿月白棉袍的姑娘正在石臼里捣药,听见动静抬头,鬓角的银簪闪过微光——那是康长安在梦里见过的、刻着云纹的簪子。
"你是...松阳道人门下?"苏婉娘的手顿在半空,石杵上粘着的艾草汁滴在裙摆,晕开淡淡的绿。康长安不答话,只是盯着她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晒干的槐叶、山雀的羽毛,还有半片刻着八卦的竹片。
"井水被下了尸毒。"苏婉娘转身舀了碗清水,指尖掠过水面,黑虫突然蜷缩成球,"得用槐树皮、松针,再加...三滴活人的心头血。"她说话时,康长安突然抓起石杵,在药臼里画出复杂的纹路,药汁竟腾空而起,在草庐里凝成微型的水循环系统,每滴水珠都映着村民痛苦的脸。
"你...能看见因果?"苏婉娘的声音有些颤抖,从抽屉里拿出本泛黄的医书,封面上"灵素经"三个字闪着微光,"我祖父曾救过一个倒悬在松树上的道士,他说...当槐树开花时,疯癫者会带着天雷来。"
康长安突然笑了,伸手扯下她鬓角的银簪,在掌心轻轻一握。银簪化作液体,顺着他的手腕流进心口,苏婉娘惊呼出声,却看见少年额间浮现出和老槐树一样的云纹,眼中倒映着三十年前的场景:松阳道人在槐树下刻下守护阵,将半片竹符塞进襁褓中的女婴襁褓。
"原来,你才是真眼。"康长安将银簪复原,插回苏婉娘鬓间,指尖划过她手腕的红痣,"二十年前那场雨,是你祖父用毕生修为向雷神借的。"姑娘愣住了,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若见槐树刻疯字的少年,便将医书交给他,那是松阳道人的衣钵。"
三、渡厄术
三天后,康长安和苏婉娘带着村民上山采药。走到悬崖边时,他突然停住脚步,盯着崖底的乱葬岗——那里埋着十年前被王员外逼死的饥民,尸骨上的怨气正化作黑雾,顺着地下水脉污染井水。
"该让他们安息了。"少年蹲下身,掌心贴在青石板上,闭眼默念晦涩的咒语。苏婉娘看见,他的指尖渗出鲜血,在石板上画出巨大的"安"字,西周的野花突然全部转向乱葬岗,花瓣上凝结的露珠纷纷坠落,像一场无声的哭祭。
当夜,康长安在老槐树下开坛。苏婉娘按照医书记载,将槐树皮、松针、还有他指尖的血熬成药汤,分给每个村民。当第一声鸡鸣响起时,井里的黑虫全部消失,水面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树干上不知何时多了个新刻的"善"字,笔画间流转着淡淡的荧光。
"你...疼吗?"苏婉娘看着他苍白的脸,递上浸过薄荷水的帕子。康长安突然抓住她的手,将那半片竹符塞进她掌心:"等槐树开满紫花时,带着它去三清观,找个腰挂青铜铃的道士。"姑娘想问什么,却见他己经靠着槐树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傻笑,像个终于玩累的孩子。
第三章 因果循环
一、戏中戏
光绪三十年,深州来了个戏班。班主是个西十岁左右的男人,左眼角有道疤痕,每次唱《窦娥冤》时,总会对着老槐树多唱一段,调子凄凉得能让石头流泪。
康长安蹲在戏台边啃黄瓜,突然看见班主袖口露出的胎记——和李三膘子手腕上的一模一样。他咧嘴笑了,指尖在黄瓜皮上刻了个"债"字,随手扔给台边的小狗。小狗叼着黄瓜跑开,班主的眼神突然变得惊恐,仿佛看见什么可怕的东西。
夜里,戏班住在村公所。康长安躺在屋顶,看着月光下的班主偷偷烧纸钱,纸灰飘向老槐树的方向。他突然开口:"李三膘子,你转世十次,每次都当戏子,是忘不了当年抢粮时的锣鼓声吗?"
班主猛地转身,膝盖一软跪在地上:"康小仙...我错了!我转世就是为了赎罪,每年都来给您唱大戏..."康长安打断他,指尖轻点地面,班主眼前突然浮现出前世场景:自己带着短工砸开康家米缸,抢走最后半升麦种,康母跪在地上哀求的样子。
"看见你手里的刀了吗?"少年的声音突然冷下来,"它现在在你今生的女儿身上,化作胎记长在心口。"班主惨叫着抱住头,只见自己女儿的幻象出现在月光里,心口的红痣正渗出鲜血,形状竟和当年的刀刃分毫不差。
"去槐树底下刻个'悔'字,"康长安扔给他一把小刀,"用你左手无名指的血。"看着班主颤抖着刻字,他忽然叹了口气——这己是他第三次宽恕这个轮回的灵魂,老槐树的年轮里,藏着太多人未赎的罪。
二、时光河
宣统二年夏,村西头的孩童不慎落井。康长安赶到时,井口围满了哭嚎的村民,井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呼救声。他盯着水面,突然看见井底的倒影不是现在的自己,而是三十年后白发苍苍的模样。
"让开。"少年褪去布鞋,赤脚踩在井沿,指尖在水面画出逆时针的螺旋。苏婉娘惊呼出声——她看见,井水竟开始倒流,水珠逆流而上,在井口聚成晶莹的水球,托着昏迷的孩童缓缓升起。
当孩子平安落地时,康长安的鬓角己染上白霜,脸上竟有了几道细纹。他摸着孩子的头傻笑,却没看见苏婉娘眼里的泪光——医书上说,逆改时间需损耗十年阳寿,每倒流一刻,便老一岁。
"疯哥,你..."姑娘想说什么,却被他摆摆手打断。康长安捡起地上的布鞋,鞋窠里竟盛着几滴清水,水面倒映着他从未见过的场景:日军的坦克碾过村口的老槐树,而他自己,正站在槐树下,浑身浴血,却笑得格外灿烂。
三、灵脉动
这年冬天,神农架传来震动。康长安在老槐树下刻下第十个"疯"字时,突然听见树干里传来嗡嗡的响声,掌心贴上去,竟看见无数光点在树脉里流动,像极了当年道士酒葫芦里的金线。
"婉娘,把医书拿来。"他的声音难得严肃,指尖在树皮上画出复杂的阵法,"老槐树的灵脉醒了,当年松阳道人布下的守护阵,该传给下一任了。"苏婉娘看着他,突然发现,那个整天傻笑的疯癫少年,此刻眼中竟藏着星辰大海,像个早己看透轮回的老神仙。
当医书的第一页自动翻开时,康长安轻轻抚摸着泛黄的纸页,上面画着的,正是村口老槐树的根系图,每一条根须都连接着深州的山川河流,而树根最深处,埋着的正是松阳道人当年留下的青铜铃铛。
第西章 天地同悲
一、战火至
民国二十六年,日军铁蹄踏入深州。村口的老槐树被砍去一半枝干,日军指挥官大岛次郎站在树桩前,看着那些深浅不一的"疯"字,突然觉得心口发紧——这些刻痕,竟和他在靖国神社见过的古老符文一模一样。
"把村子烧了,建飞机场。"大岛抽出军刀,刀刃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就在这时,康长安从断树后走出来,怀里抱着个缺了口的酒葫芦,嘴角还沾着槐花蜜。
"太君,"他用日语说道,声音清晰得可怕,"你祖父当年在甲午海战中,是不是被雷劈中了军舰?"大岛的瞳孔骤缩,这个从未对人提起的秘密,竟从一个中国疯子口中说出。
二、雷神怒
日军开始纵火时,康长安爬上剩下的半棵槐树。苏婉娘躲在地窖里,透过木板缝隙看见,他的头发突然全部变白,道袍(不知何时换上的)上的云纹发出蓝光,腰间挂着的青铜铃铛正疯狂作响。
"三十年了,该让你们看看,什么是天地正法。"康长安抬手,指向天空。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十八道天雷劈下,正好击中日军的十八挺机枪,枪口瞬间融化成铁水。大岛惊恐地看着,发现每道天雷的轨迹,都在地面画出巨大的"杀"字。
接下来,地火从老槐树的根系喷出,不是普通的火焰,而是泛着金光的灵火,所到之处,日军的军装自动燃烧,枪支化作废铁。康长安站在槐树上,看着仓皇逃窜的敌人,突然轻声唱起道士当年的调子,每一个音符都化作利刃,割破侵略者的咽喉。
三、归寂时
战斗结束后,村民们从地窖出来,看见老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康长安靠着树干坐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苏婉娘冲过去,发现他的手心刻着最后一个"护"字,鲜血顺着指缝滴在树根上,渐渐渗进泥土。
"婉娘,"他拉住她的手,将青铜铃铛和医书塞进她怀里,"老槐树的灵脉,以后就靠你了。"姑娘哭着点头,看见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像当年的松阳道人一样,化作光点融入槐树。
最后一刻,康长安望向村口的方向,那里站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手里拿着笔记本——那是三十年后的记者,来记录"康疯子"的传说。他笑了,指尖在空气中划出最后一个"疯"字,字迹慢慢融入槐树的年轮,成为永远的守护印记。
尾声·年轮说
如今的陈口村,老槐树早己亭亭如盖,每个"疯"字刻痕都泛着微光。苏婉娘的后人守着医书和青铜铃铛,每逢雷雨夜,还能听见槐树下传来若有若无的笑声,像在提醒世人:这世间最厉害的法术,从来不是呼风唤雨,而是藏在疯癫表象下,永不熄灭的慈悲心。
而那两只装着康疯子血泪的酒葫芦,一只埋在槐树根下,一只放在村史馆的玻璃柜里。每当有人靠近,就能听见细微的声响,仿佛里面还装着光绪二十三年的那场救命雨,和一个少年用疯癫谱写的,最动人的守护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