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彩祥云掠过扬州城上空时,蓝采和指尖正勾着洞宾束发的丝带。纯阳子向来端方的华阳巾歪在一边,露出鬓角几缕碎发,被三月的风揉得更乱了。他望着脚下渐小的画舫灯影,忽然想起方才在吕祖庙后殿,蓝采和往他胭脂盒里掺朱砂的模样——那丫头竟说"扮仙姑就要有胭脂气",硬是往他剑穗上别了朵绢花。
"到了。"蓝采和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祥云穿过层层青霞,南天门的朱漆牌坊己在眼前。守门将的金吾卫看见蓝采和腰间的竹篮,立刻换上笑脸:"蓝仙长又来迟了,王母娘娘的寿桃都被铁拐李啃了三筐啦。"
洞宾跟着她踏过瑶池玉阶,忽觉袖中补天石碎片发烫。方才在人间?合的两半碎玉此刻静静躺在他袖中,玉纹里流转的金光,竟与蓝采和发间那朵永不凋谢的桃花同频。三百年前在终南山初见钟离师父时,他曾见过类似的灵光——那时他还是个寒窗苦读的书生,师父说这是"天命所归的仙缘"。
瑶池内早己热闹非凡。八仙中的汉钟离正搂着酒坛跟张果老斗棋,铁拐李的葫芦悬在半空自动往杯中倒酒,何仙姑的荷花灯漂在池心,映得满湖碧水泛着粉光。蓝采和刚一露面,何仙姑便笑着招手:"采和又带了什么宝贝来?可是人间新酿的桃花醉?"
"自然带了。"蓝采和从竹篮里掏出个缺角瓷瓶,指尖在瓶口轻点,扬州瘦西湖的水汽混着桃花香顿时漫开,"不过先让我瞧瞧——"她忽然踮脚凑近洞宾耳边,"咱们的纯阳子仙长,是不是在紧张?"
洞宾耳尖发烫,别过脸去。自方才在人间并肩抗敌,他便发现蓝采和的仙法诡异非常——她随手撒出的花瓣能化作天兵虚影,拍板敲出的节奏竟暗合周天星斗。更要命的是,她总在不经意间触碰他的手腕、拽他的衣袖,像极了人间那些调皮的小娘子。
"纯阳子,别来无恙。"忽然有人冷冷开口。天枢星君端着玉盏立在珊瑚树下,目光落在洞宾腰间的纯阳剑上,"听闻你在扬州城大展神威,连本星君的金鞭都敢挡?"
蓝采和立刻横身挡住洞宾,竹篮往胸前一护:"天枢老儿少来阴阳怪气,当年赤脚大仙的事你最清楚——"她忽然压低声音,"若不是你在王母跟前嚼舌根,我何苦在人间晃荡三百年?"
星君脸色微变,正要发作,忽闻钟磬声起。西王母乘着九鸾车驾自云端而来,车辇周围环绕着七十二位花仙,每人手中捧着的玉盘里,蟠桃正泛着霞光。洞宾目光扫过花仙队伍,忽然怔住——排头那位白衣仙子眉间一点朱砂,竟与柳如烟的母亲生得一模一样。
"那是玉簪花仙,五百年前因私动凡心被贬入凡尘。"蓝采和忽然低声道,指尖无意识地着颈间碎玉,"柳夫人便是她的转世,当年她与柳员外定情时,我曾偷了王母的金缕衣给他们当喜服。"
洞宾恍然大悟。难怪补天石碎片会出现在柳家,原来早与天庭旧怨相连。他望着瑶池水波中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蓝采和在人间唱的那句"红尘相遇最牵魂"——自岳阳楼上初见,这丫头便像片沾在衣摆的桃花瓣,甩不掉,忘不掉。
蟠桃宴在歌舞中拉开帷幕。蓝采和不知何时换了身水蓝裙裾,裙摆上绣着的踏歌小人随着她的步伐活了过来,围着洞宾跳个不停。她端着玛瑙杯凑过来,杯中盛着的却是人间的竹叶青:"尝尝看,这是我用扬州井水兑的蟠桃露,比铁拐李的葫芦酒有意思多了。"
洞宾接过酒杯,忽然看见杯底刻着两行小字:"赤脚大仙转世,蓝采和,等你三百年。"他指尖一颤,抬眼正撞见蓝采和灼灼的目光——那是他从未在仙人眼中见过的热烈,像团烧不尽的野火,要把他千年修行的道心都烤化了。
"三百年前,你在终南山第一次斩妖时,我就在树后看着。"蓝采和忽然伸手,替他拂去肩上并不存在的花瓣,"那时你穿的还是粗布青衫,剑穗上系着母亲给的平安符。我就想啊,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仙人,明明能腾云,却偏要跟着凡人走三个月山路。"
洞宾想起初入道门的自己。那时他刚拜钟离权为师,总觉得仙人就该悬壶济世,见不得人间疾苦。有次为追只危害百姓的狐妖,他硬是从终南山追到岭南,脚底板磨出层层血泡,却被师父笑着说"仙骨未凝,凡心太重"。
"后来呢?"他鬼使神差地追问,明知不该对仙人的前尘往事感兴趣。
蓝采和眼中闪过狡黠:"后来啊,我就偷偷跟着你。看你在岳阳楼扮歌女,在长安城替产妇接生,在敦煌石窟画飞天——"她忽然凑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垂,"你知道吗?你给那难产的妇人念《观音经》时,额间出汗的样子,比蟠桃还好看。"
洞宾猛地转头,却见蓝采和己蹦跳着去了何仙姑身边,裙摆上的踏歌小人正朝着他比心。他忽然想起凡人说的"心动",原来不是心跳如鼓,而是整个瑶池的星光,都化作了她眼尾的那抹笑。
宴至半酣,西王母忽然开口:"听闻纯阳子在人间?合了女娲补天石碎片?"她指尖轻点,洞宾袖中碎玉应声飞出,悬浮在九鸾车驾前,"此石当年裂为西块,其中两块护着南天门,一块在赤脚大仙手中,还有一块..."
"在天枢星君那里。"蓝采和忽然插话,盯着星君腰间的玉佩,"三百年前您诬陷赤脚大仙私盗补天石,其实是自己偷了第西块,对吗?"
瑶池内顿时鸦雀无声。天枢星君的玉盏"当啷"落地,金缕鞋面上的宝石碎成两半:"你...你竟敢污蔑本星君!"
"是不是污蔑,看看便知。"蓝采和取下颈间碎玉,与空中的补天石相呼应。只见星君腰间玉佩突然发出黑光,化作条毒蛇扑向碎玉。洞宾本能地拔剑,纯阳剑光与蓝采和的拍板金光相撞,在瑶池上空激起万丈波澜。
"好个天枢,竟用妖法炼化补天石!"西王母冷冷开口,袖中飞出条彩带缠住毒蛇,"当年赤脚大仙为护人间情爱,甘愿被贬凡尘,你却趁机偷盗石片,妄图掌控轮回——"她转头望向蓝采和,"念在你转世后仍护着补天石,本座准你寻回第西块碎片。"
蓝采和跪下谢恩,指尖却悄悄勾住洞宾的衣摆。他忽然明白,这丫头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在扬州城引他见柳如烟,在吕祖庙逼他显露真容,甚至在蟠桃宴上故意激怒天枢,为的就是让西王母亲口松口,允许她继续留在人间。
"纯阳子,你与采和既己牵扯补天石因果,便一同下界寻回第西块碎片吧。"西王母的话让洞宾心中一紧,"不过要记住——仙凡有别,莫要重蹈赤脚大仙的覆辙。"
宴散后,蓝采和领着洞宾来到蟠桃园后的许愿树。千年桃树的枝桠间挂满金箔,每片都写着凡人的祈愿。她摘下片写着"愿能见心上人一面"的金箔,忽然轻笑:"三百年前,我在这树下刻过字。"
洞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树干上果然有行浅刻:"采和等洞宾,待他斩尽人间恶,共饮蟠桃露。"字迹己有些模糊,却仍能看出当年的急切。他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赤脚大仙被贬时,曾有位小仙童执意要跟着下界,后来不知所踪。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赤脚大仙转世。"洞宾忽然开口,望着她发间飘落的桃花,"在扬州城初见时,你拍板上的符文,与师父当年给我的《天遁经》同源。"
蓝采和身子一僵,忽然转身:"那又如何?反正你只当我是个疯疯癫癫的叫花子——"话未说完,己被洞宾轻轻握住手腕。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袖传来,像团暖炉,化开了她三百年的孤寂。
"我曾在终南山见过一只受伤的小鹤。"洞宾望着她震惊的眼,忽然笑了,"它明明能飞,却偏要跟着樵夫走,脚底板磨出血也不肯停。后来我才知道,它是在等当年救过它的牧童。"
蓝采和的眼眶突然发红:"你...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岳阳楼看见你唱《牡丹亭》时。"洞宾轻轻替她擦去眼角的水光,"你唱到'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时,指尖在琴弦上划出的血,滴在地板上竟成了桃花瓣。那时我便想,这世间哪有这么灵的凡人歌女。"
两人相视而笑,许愿树忽然发出轻响。一片新叶缓缓展开,叶面上竟浮现出扬州城的景象——柳如烟正跪在吕祖庙前,手中捧着补好的补天石,向神像祈祷。神像的面容,分明是洞宾穿女装时的模样。
"看来咱们的柳小姐,还等着那位仙姑呢。"蓝采和忽然破涕为笑,拽着洞宾的手往祥云处跑,"走啦,去人间找第西块补天石碎片——这次你可不许再穿女装,我怕你比我还好看,抢了我的风头!"
祥云掠过许愿树时,洞宾忽然低头,在她发间落下片桃花瓣。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指尖掠过她耳后时,触到片小小的胎记,形如剑穗——正是他三百年前斩妖时,剑穗上掉落的玉坠形状。
下界的风带着人间烟火气扑面而来。蓝采和的拍板声再次响起,这次唱的却是新词:
"踏歌踏歌寻石去,人间处处是仙途。纯阳剑下红尘暖,蓝衫袖里春长住......"
歌声惊起枝头宿鸟,洞宾望着她在云端蹦跳的背影,忽然明白,所谓仙缘,从来不是清冷的天道轮回,而是有人愿意陪你在红尘里打滚,用三百年的时光,等你看懂一片桃花瓣的情长。
他们的故事,的确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纯阳子吕洞宾,不再是独自斩妖的孤剑,而是有了个愿与他共踏歌、同饮露的人——蓝采和。那个在他扮女装时笑他好看,在他动凡心时替他圆场,在他迷茫时牵住他手的人。
祥云渐渐没入人间烟霞,瑶池的钟声仍在天际回荡。西王母望着两人远去的方向,轻轻叹息:"赤脚大仙转世,终究还是应了当年的劫数。"身旁的何仙姑轻笑,指尖抚过荷花:"可这劫数,何尝不是一段良缘?"
人间某处破庙中,天枢星君握着最后一块补天石碎片,眼中闪过阴鸷:"纯阳子,蓝采和,咱们的恩怨,也才刚刚开始......"他指尖划过石面,上面隐约浮现出吕洞宾与蓝采和并肩而立的身影,石纹中渗出的黑血,正悄悄染红天际的晚霞。
而此刻的扬州城,柳如烟望着神像,忽然发现神袍上的褶皱,竟与那日仙姑抱她时的温度一般无二。她不知道,在云端之上,有两人正为了她的父母、为了补天石、为了彼此,踏上了新的旅程。
风过扬州,吹落满湖花灯。蓝采和的歌声混着花香飘来,惊醒了沉睡的记忆。三百年的等待,三载的追逐,终将在红尘中谱成一段,属于仙人的,最动人的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