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三年春,一代大儒徐天赐逝于洞庭湖畔一无名小亭中,无病无痛,无难无灾,一如他这过于顺遂的一生。
父母恩爱,家底殷实,年少成名,仕途顺遂,辅佐三代君王,拜为帝师,人人皆道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时,其又能急流勇退,得以安享晚年。
这实在是顺遂得过了头,一如有人曾经希望的那样。
洞庭波冷,雾霭沉沉,苍老的双眸就要合上时,徐天赐竟又见到了那个仙人。
那个曾经出现在梦中,给了他一个如凉雾拂面般拥抱的仙人。
仙人很瘦很瘦,拢着一身雾霭色的大衫,似乎是从雾气中走来,又或许,他就是这些雾霭的化身。
望着这一幕,徐天赐浑浊的眼眸突然涌动起来,竟泛起了晶莹的泪花。
“你……你……”
夹杂着哽咽的呼唤被卡在了喉咙里,不上不下,徐天赐急得满头是汗。
仙人却在此刻来至身前,给了他一个如水雾拂面般轻柔的抚摸,耳畔似乎还有悠远的歌谣声。
徐天赐缓缓闭上了眼,所有的不安都在离他远去。
“千里草,禾青青,魂有归,恶毋扰。”
“我家儿,长归宁,死亦还,幽冥有故人。”
这似乎……似乎还是《崇州风》中的童谣,可是……可是父母己逝,又有谁会唱给他听呢?
徐天赐的意识愈加模糊了,脑海里只留下了一些零星的画面。
有他趴在爬床上抓周,猛得被爹娘抱起来亲一口;有他在学堂诵书,同窗们都拿着诗书来与他探讨;还有他高中榜首,欢喜进京……
父慈母爱,好友相伴,前途无限,所以他这一生,真的很好很好啊!
于是徐天赐就这样开开心心地闭上了眼,结束了自己欢乐无忧的一生,甚至到最后连死亡的苦都没吃上半分。
徐天赐看见“自己”从躯壳中脱离了出来,又停留在半空中,以一种从未想到的视角打量着眼前苍老的躯体。
这是一种十分奇特的体验,与此同时,一股死寂的窒息感也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慢慢爬上了徐天赐的心头。
他以为自己足够豁达乐观,却还是在被“潮水”彻底吞没的前一瞬间感受到了蚀骨的痛苦和绝望。
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
但有另一双手却比死亡更先到达,它轻轻地搭在了徐天赐苍老的双手上。
下一瞬,所有的皱纹迅速褪去,又恢复了它原本刚健有力的模样,与此同时,徐天赐的肌肉与骨骼也迅速复原,又变成了当年雄姿英发的模样。
然而光是这样好像还不够,徐天赐看见自己在这双手的作用下,越变越年轻,青壮年、少年、孩童……
最后竟然变成了襁褓中嗷嗷啼哭的婴儿。
那双轻柔的手彻底搭了上来,将他一把抱起,彻底送入了充满冷梅沁香的怀抱中。
而在此刻,死亡的阴影也被彻底驱散,洞庭湖外又升起了朝阳,金光乍现的一瞬间,徐天赐终于看清了那张脸。
是比自己还要黑白分明的一双瘦金眼,微蹙的眉,挺翘的鼻,眉心一点朱砂。
他听见仙人轻叹道∶“原来你从小到大,是长这个样子的吗?”
一行热泪瞬间涌了出来,徐天赐觉着好像是自己的,又好像是仙人的。
那日,仙人抱了他很久很久,首到月上柳梢头,才把他又变回到西岁左右的样子放到了地上。
而放到了地上后,仙人却没了言语,只是蹲下身来为他整理了一番,连白袜卷起来的边都要翻过来理好,这才伸出一只手,让人跟着他走。
西岁的孩子正是好奇心最强的时候,徐天赐小手牵着仙人的大手,脚下不停,眼睛却一个劲儿地来回瞄。
他嗫嚅了半天,最终还是年龄的阅历战胜了小身子的本能,只小声道∶
“请问您是……是……”
仙人闻言头也没抬,只低垂着眉眼赶路,半晌才道∶
“吾乃八部曲都清文郡君,你寿命己尽,今日便由我来接你前往冥界。”
话罢,他又觉生硬,再望望不到自己腰侧的小蘑菇头,一出口便没忍住道∶
“幽冥这么黑,你怕不怕,若是怕,我可以……”
闻言,徐天赐的眼泪却再也忍不住了,他一把抱到了清文郡君的大腿,痛哭流涕道∶
“郡君……敢问您,是否……是否就是我梦中的扶光先生,也是我的……我的生身之人?”
清文郡君并没有回答他,但也没有推开他,只是抬头将泪意通通收回,蹲下身子将孩子从腿上拔了出来,又放回到自己怀里,这才努力扯出了一个清淡的微笑。
“恐死之念,殒命之忧,世间苦极。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好送给你的,但若是你也惧怕死亡,那么每一个轮回的尽头,我都会在这里等你,亲手牵着你过奈何桥。”
徐天赐闻言更是哀恸到了极致,只把小身子往他怀里钻,泣不成声道∶
“爹爹!你就是我的爹爹!爹爹为什么要离开我!我好想你啊!”
楚清怆终于落了泪,他哼着好容易学会的歌儿,温柔地将孩子揽进怀里,柔声哄道:“死亡的终点,是我,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