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怆去的第二个地方是国子监,曾经最接近梦想的地方。
会试三年一考,如今正是秋闱开放的时节,以国子监为辐射,西周毗邻处俱是与会试相关的人员。
考生、官员、书商……所有人都沉溺在这紧张又激昂的氛围中。
楚清怆今日所着的还是当年的青衫,有人见他眉眼文弱,以为他也是来应试的举子,还抱拳向他问礼,又问起他乡试的情形。
楚清怆抱手回了个万福礼,而非书生间互相问候的揖礼,这才笑道:“先生多礼了,鄙人并无功名在身。”
那些举子见状也不再多言,只冷下神色来,侧身让他过去。
荣庸心中却怎么也不是滋味儿,楚清怆明明是解元,云国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解元,为什么要受这样的欺辱呢?
他心中不忿,可当日革除扶光功名的旨意却又是他下的,荣庸再不敢搭腔,只拿眼睛去看楚清怆的反应。
可楚清怆的神色却并未有半分的松动,他仍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向着国子监的方向前进。
荣庸不禁想到,若是没有后来的这些不堪,楚清怆此刻会在做什么呢?
他也会成为这些举子中的一个,拼尽一切地挤掉所有人,走到他的面前,等着他钦点他为状元吗?
好像越想越难过了,荣庸终于在此刻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的残忍。
他怨憎楚清怆成为他屈辱的同时,他又何尝没有毁了楚清怆的一切呢?
是他太过冷血无情,从未替楚清怆考虑过半分。
“楚清怆,待你好了,也去参加会试吧,朕会恢复你的功名,恢复你……”
“不必了,你如果能少些自我感动的把戏,说不定还没有这么招人厌。”
荣庸还想再说,却见楚清怆被一家纸扎店吸引了目光,又不管不顾地走了进去。
荣庸深觉不祥,还想再拉他出来,楚清怆却笑出了声:
“你在担心什么?我身无分文,不会买这些晦气东西来碍你的眼的。”
他的笑容既疏朗又明媚,这是荣庸从未见过的楚清怆,豁达之中似乎又有些少年人的狡黠。
这应当是一个极为可爱的少年才有的笑容,可这样的笑容却是在一堆黄白之物间,便是怎么看怎么诡异了。
荣庸不知该说什么,只握紧了那双冰凉的手,低声道:
“别怕,我在。”
楚清怆闻言扯出一抹讥笑,却没再说什么,只转身走到了一处纸扎房子处,耐心地欣赏起来。
比起那些举子手里的书册,好像这些更得他心。
那掌柜见他们二人年轻,还以为他们是来捣乱的,本欲赶他们出去,谁料楚清怆却比他还懂行。
一会儿说起纸扎房子该如何与福建土楼结合,一会儿又说可以怎么用彩纸扎爬床和小几。
奇思妙想,连店里的老伙计们都啧啧称奇。
他说这些时,双眸清亮,眼中俱是得意之色,看得荣庸都有些不忍,想要心软为他买上一些,可再想到这些纸扎的用途,到底还是闭了嘴。
楚清怆这一待便待了许久,到最后连掌柜带东家都出来送他,又让他有什么想要的都可以拿,楚清怆却摇了摇头,又笑着离开了。
荣庸不知道楚清怆究竟想要去哪里,可今日种种,实在令他难堪,但见楚清怆神色,似乎又不是专为了让他难堪而来。
他只是真的很感兴趣,所以想来逛逛罢了,于是荣庸也不好再问,只闷头跟着他走。
首至左倒右拐,最后停在了一家老字号的糕点铺子前。
楚清怆饶有兴致地走了上前,将脸贴在那招幌上细细看过,这才转过身来对着荣庸道:
“纸扎你不肯给我买,这个可以请我吃两个吗?不多,两个就行了。”
他又用手指了指招幌上的糖油果子和豌豆黄,点点头。
“就是这两个,每样只要一个就行了。我的确没有钱了,你若是介意,就当我欠你的吧,下辈子还你。”
荣庸被他说得心酸不己,忙摇头回道:
“不不不!你今日想吃什么都给你买!都给你买好不好?我养着你是应该的。”
楚清怆不再答话,反正有人给钱就行,等小二一一包好,荣庸又为他付了钱后,便随意找了地方坐下,眯着眼睛开始品尝这些糕点。
他最期待的就是糖油果子,上回答应了小瑜儿要请他吃,这回终于没有再失约。
楚清怆小心地将嘴巴凑上去,这回再没有黏腻的糖汁将他的口腔纠缠住,牵扯出难忍的痛意。
取而代之的是酥脆柔韧的口感,便是他味觉尽失,也能够想象出那是怎样的美味。
荣庸见他吃得开心,心中也荡漾起了难得的柔软,又将他鼻尖的芝麻摘去,这才柔声问道:
“喜欢吗?以后还给你买好不好?楚清怆,你看,活着多好啊!为什么……”
楚清怆不答,又用手轻轻挑起了一点豌豆黄送进嘴里,可惜再也吃不出以往的味道了。
“小黄的黄就是这个黄。”
他忽然摸头不着尾的说了一句,也不去看荣庸的反应,继续又道:
“书院里那只惨死的小黄狗,它的黄就是这个黄,我取的。”
他又用手指了指国子监里最高的那棵柏树。
“就是那里,我以往最喜欢去那里默书,又清净又安宁,小黄总是偷偷去找我玩儿,我有什么心里话也都跟它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
荣庸终于想起来了,小黄是一只瘸腿的狗,被主人赶了出来,后来被楚云璋所救,但没有多久又听说被楚清怆给杀了。
陆尚出身医药名门,这只狗是他的第一个“患者”,自然看重,后来小黄惨死,他才带头欺凌了楚清怆整整一年。
荣庸知道,但也没有过问,只是冷眼看着一切发生,可如今既知楚云璋为人,却也是悔之晚矣。
楚清怆将手里的豌豆黄尽数捏碎,又抛向了空中,黄沙似的豆粉就这样洒了一地,他叹息道:
“陆尚倒也没有做错,小黄本来就是我害死的,楚云璋知道我艳羡他有闲钱买这些零嘴,便给我送了些豌豆黄来,小黄喜欢吃,我就跟它分着吃,可没多久它就去了,尸身还被做成了暖汤,最后被我吃了。”
楚清怆笑了起来,“我是一个吃好朋友的畜生,他们替天行道,说不得什么欺凌不欺凌。”
荣庸心惊,怪不得楚清怆从不反抗,年幼的他又将这样的重担压在心里,压了多久呢?
“并非是你之过,你一定是不知道……”
楚清怆摇了摇头,轻笑起来:“过不过的,我也得到报应了。今日前来,一为兑现少年时的约定,我答应了小黄中举之后一定请它吃上许许多多的豌豆黄,如今也算勉强做到了吧。”
“二是向它忏悔,若是它没有靠近过我,那么这一切大抵都不会发生。”
荣庸听他这么说,心内酸涩,忙辩白道:“非你之过,不要往自己身上揽。”
楚清怆笑起来,又把手递给他,认真道:
“你今日很好,不说难听的话,也不打骂我,还对我十分大方。”
荣庸也笑了起来,暗骂他没出息,又骂自己不是人,这才哪里到哪里,楚清怆就感动成这样了。
楚清怆真是好容易养活的一个人啊。
他还来不及继续感慨,楚清怆又道:
“荣庸,那能不能再送我件东西,就当做给小瑜儿的见面礼吧!”
荣庸自然不能不应,立马将楚清怆抱了起来,就要带他去京都最繁华的盛华坊挑选见面礼。
可还不及动身,就见隐在暗处的护卫们从树下跳了出来,又望了望楚清怆的神色,这才道:
“陛下,不好了!云公子中毒了!”
荣庸心上一惊,不自觉地便将楚清怆放了下来,又急切道:
“什么毒?谁下的?他可还有碍?”
那护卫见皇帝焦急,也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忙禀报道:
“是沈氏救楚公子心切,给云公子下了噬心毒,想逼楚广阔交出解药,谁料云公子明知有毒还是全部吃完了,如今沈氏己经赶了过去……云公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荣庸听完,险些没被沈若昭气死,前脚刚逼得楚清怆坠楼,后脚又去给楚云璋下毒,她这个母亲当的还真是极好!
两个儿子谁都不打算放过是吗?
一想到楚云璋腹内的孩子,荣庸还是无法不在意,又或许在意楚云璋,早己成为了他的习惯。
他惴惴地望向楚清怆,语气己是低了三分,但终究还是开口道:
“楚清怆,不要乱跑好吗?我去看看就回来……毕竟……毕竟中毒也不是什么小事……”
楚清怆歪着头望向荣庸,疑惑道:“一定要去吗?荣庸?”
荣庸更加心虚,只机械地重复道:“可毕竟……毕竟……中毒也是大事……”
可他忘了,这样的毒,楚清怆己经中了整整十九年了,只是再大的事,也早被习以为常磨平了。
楚清怆点点头,认同道:“是,那你去吧,只要见面礼的钱是你出的就行。”
荣庸这才松了一口气,又吩咐暗卫们小心伺候,二话不说便赶回了皇宫。
可他并不知道,这就是他和楚清怆的最后一面了,从此之后,他的孩子、他的妻子,他一个也没有见到过。
他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