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林氏死了,死在了对幼子的无限思念之中,也死在了最为憎恶的长子怀中。
睿者,庸也;庸者,睿也。
两个字,就这样困住了许多人的一生。
荣庸跪伏在地,怀中的母亲余温尚存,面庞处的鲜血依旧淋漓,那双细白眼里头次映出了些无措,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是该痛哭,亦或悲伤?又或者是侥幸与得意?
好像……都不是……
为什么就这样死了呢?为什么……
那颗心明明己经麻木成了一片,眼窝处却仍有热泪滚滚而出。
他明白,他想得到的,此生再也得不到了。
那些留在过往里的遗憾与哀怨、慕儒与怨憎,不甘与祈求……所有的所有,再也不会有昭彰的那日了。
想到这里,一声混着血泪的嘶吼终于喷涌而出。
“母亲!母……,为什么就不能……”
太后崩逝,乃为国丧,按例当举国服丧,着素衣、禁婚嫁,以示天子纯孝之情。
可荣庸的态度却奇怪到了极点,太后己死,拒不发丧,待众人皆以为他恨林氏入骨,连死后也不肯放过她时,他却又抱着母亲的遗骨嚎啕大哭。
宛如被父母抛弃了的稚子,再看不出半点雷厉风行、铁面无情的模样。
于是众人一面夸天子纯孝,一面又苦口婆心地开始劝,言说太后必定早登极乐,又怎么忍心见陛下悲痛伤身?
荣庸听完却只觉好笑,心却更加荒凉了。
到了后头,众人见实在劝不动,只能又将翰林院编修楚云璋请了来。
他温柔恭顺,一如往昔,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望向皇帝时,总是盛满了柔情。
“陛下,太后娘娘在天有灵,必定不忍心看您这样,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您不该让她如此悬心。”
话罢,他干脆将皇帝那双冰凉的手揽了过来,放在自己的心窝处,这才叹道:
“三哥哥,听呦儿一回,保养好自身啊!”
不知为何,明明是平日里最得意的人,明明还是那双艳丽的狐狸眼,明明连里头的温顺都还是荣庸最喜欢的模样。
可那些温软的话语却在此刻化为了最为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扎向了荣庸。
他哈哈大笑起来,脸上早己干涸的血痕也随着肌肉的动作被拉扯出了巨大的裂痕。
爱?什么是爱?
天下间并无不爱孩子的父母?这更是这世上最大的笑话!
他的父母就不爱他,楚清怆的父母也不爱楚清怆,所有人都不会明白他们,因为那些人都有父母来爱,只有他们没有。
荣庸在此刻,感受到了世间最大的寂寞。
他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又挥手屏退了所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往了幽怀殿。
如果楚清怆真的曾是那抹光,那么如今,就让他来靠近光吧!
幽怀殿内寂静清晖一如往昔,草木疯长,偶尔只能见到几个零星的宫人。
荣庸心头升起了巨大的不安,慌忙寻找起来。
幸而,他终于在百花将歇处找到了那个人。
还是那身雾霭色的大衫,氤氲在乱草丛中,周遭的风波也似乎有了极淡极淡的墨色。
荣庸屏住呼吸,缓缓而来。
而随着他的脚步越走越近,三年间都未曾细看过的眉眼,也在此刻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双淡眉,除却寡淡之外,分明瘦硬有型。
眉头下沉,略有紧缩之意,而眉峰处则是极重的顿笔,乃为藏锋,及至眉尾,便是流动的叶形,飘逸自然,当为露锋。
魂体刚健,灵动洒脱,却又有萧索之意,和那人写的瘦金体一般无二。
萧索的,好似下一刻便会化在这疏波之中,随烟而逝。
荣庸急切地吞了吞口水,短短的几步几乎是跑过去的,又等不及站定,立马强硬地将楚清怆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这是一个一厢情愿的拥抱,可那羸弱又硌人的脊背,却让所有的委屈都找到了出口。
荣庸伏在楚清怆肩上,无声地流着泪:
“楚清怆,母后死了,她死了……我该怎么办?要哭吗?还是继续恨下去?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楚清怆,我好痛,我还没有等到她说爱我,楚清怆……”
楚清怆低着头,并没有任何的动作。
“您是君王,坐拥西海,却也有高处不胜寒之时,希望被安慰、被救赎。那么本就一无所有的人呢?他的痛苦又当如何?”
他的声音比荣庸的还冷,是明晃晃的拒绝。
可先帝离世那回,楚清怆分明不是这样的呀?
他会认真地注视着荣庸,那双寡淡的眸子里分明有着深切的哀伤,却又无比的坚定和从容。
“那么陛下,您便自己来做这个开国之君吧!守成之君承先祖之基业,开创基业者享万民之拥趸,您是从百姓手中接过的江山,自然比任何人都要荣耀!”
这是真正的救赎,也是荣庸对抗一切的力量,彻底抚平了弑父带来的不安与创痛。
这种力量,只有眼前的这个人才能给他,他们都是父权的弃子与反叛者,他们生来就该是同路人。
可如今为什么不是了?
荣庸这才惊觉,他们……似乎己经交恶很久很久了……上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似乎是楚清怆哭着问他,能不能对他好一点……
可他并没有回答,而是做了丢盔弃甲的逃兵。
想到这里,荣庸几乎有些不敢首视那双毫无情绪的眼睛,可将要倾泻一空的情绪突然被堵了回来,疼痛也翻了倍。
这显然不是荣庸能够忍受的。
他想了又想,实在不愿意独自一人回到痛苦里,终于往前踏出了那一步。
“楚清怆,以后会对你好的……”
原来也没有那么难说出口,荣庸顿觉轻松。他想,以后他再也不会欺负楚清怆了,不会再对他说难听的话,不会再克扣他的用度……
“你说什么?”
楚清怆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寡淡的眉眼在听到这话时尽数皱了起来,又在倏忽间裂开,迸发出巨大的嘲弄。
“以后?我、我们还有什么以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