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陆尚所言,这位开国之君的元妻果然没有熬过七月。
她在八月的前一天迎来了生命的终点。
荣庸抛下政事,跪在母亲床前己经数日了。
也听着她念叨幼子数日了。
“明睿啊……明睿……我的明睿……要好好的……”
“明睿……是娘不好,是娘害了你,娘悔啊……要是不心软就好了……”
偶有几次意识清醒,也在对着荣庸咒骂,要他把小儿子放出来,要他退位,把皇位还给最爱的明睿。
荣庸神色呆滞,一双眼里只剩下了麻木。
回光返照之际,林氏混沌的眼珠突然明亮了起来,竟然对着荣庸叫了一声“明睿”
又把他抱进怀里,满含热泪地打量起来。
“明睿,他们有没有欺负你?会不会说你是没有爹娘的野孩子?”
“是娘不好,娘没有本事护不住你,你才刚生下来啊,我都没有望过你一眼,就被他们抢走了!”
荣庸更觉莫名,荣明睿自小在父母身边长大,什么时候被人抢走过?
他有些无力地挣扎起来,又想招呼宫人们来把林氏制住,可她的力气竟大得吓人。
仿佛怕一松手,孩子就被人抢走了。
荣庸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去,母亲的头发己经全白了,那双慈爱的眸子里,竟然只有他一个人。
他忽然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林氏又把他往自己怀里揽了揽,欣慰地哭起来:
“谁也不能抢走我儿,我儿就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我儿就是明睿,我儿不是庸人,我儿才不是庸人!”
荣庸震惊地望着林氏,从这些只言片语里,他似乎拼凑出了一些足以改变他命运的真相。
可他的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抓不住。
当年……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有没有一种可能,母亲此时此刻,想要抱住的人……就是他呢?
他又往林氏的怀里钻了钻,唇边无意识地唤着“母亲”。
可随着这声呼唤结束,林氏又立马恢复了往日的仇视,她一把将荣庸推开,又指着他怒喝起来。
“你这个窃国贼!陛下绝不可能将皇位传给你!把皇位交出来!还给我的明睿!还给我明睿!”
荣庸被林氏突如其来的大力推了个趔趄,幸而在夏林的搀扶中很快稳住了身形,那双细白眼里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
他就知道,只有在林氏癫狂的时候,他才能偷取到片刻的母爱,那些独属于荣明睿的母爱。
而清醒的林氏留给她的,只有无边的怨憎与仇恨。
他擦了擦嘴角,将林氏唾来的涎液擦净,也露出了一个薄凉的笑容来。
“是的,母后大人!父皇的心和您一样偏,他好大喜功非去边境参加什么封禅大典,被倭国扣押,险些丧命。是我这个庸人带兵冲了过去,将他解救出来的!”
“而你们的明睿呢?他只会哭哭啼啼地在太庙里祈求先祖,将孝子贤孙演绎得淋漓尽致!我以为这样,你们总能看见我了吧!总能肯定我了吧!”
“可是你们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十万兵马,你只给我一万,你当时是真的想过要我死的对吧?母亲!”
林氏被他双眸中流露出的杀意逼得连连后退,竟不敢再言语。
当年先皇不听劝告身犯险境,她都以为救不回来了,便安排了荣明睿去太庙祈福,只等着先皇一死,便好继位。
为了杜绝后患,她还联合大臣们强逼荣庸前去营救,就是为了把他支开,谁成想,他竟真的将人救了回来。
不仅救回来了,还杀光了侵犯边境的三万倭寇,彻底扭转了云国的颓势。
荣庸的继位,顺天时而得民心。
可唯独不得她和先皇的心,首至先皇驾崩还朝,也没有见到继位的旨意。
想到这里,林氏又有了底气,首视着荣庸,逼问起来:
“玉玺呢?旨意呢?荣庸,无论你这个皇帝当得再好,也改变不了你是窃国贼的事实,你得位不正,必遭天谴!”
“我真是后悔把那一万兵马交给了你!竟让你反过来夺了我明睿的权,是我对不起他,是我害了他!”
荣庸哈哈大笑起来,又凑到林氏面前,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声音低语道:
“对,我的确没有圣旨和玉玺,所以我把他杀了,他不是我的父亲,我的皇权不需要他来赋予,他是开国皇帝,我亦是!”
望着林氏震惊的双眼,荣庸得意地轻笑起来,挥手将众人屏退,又将脸轻轻别开,调笑道:
“我本来是要将这个秘密带到棺材的,可林诗语,你似乎不知道我是个什么人,居然还用死来要挟我?敢问一个弑父的人,会在意这些吗?”
他又想起了继位以来,几百个日月的相互折磨,心好像也沉到了地狱,彻底死亡了。
“你以为自己可以倚仗的,不过是我需要你的认可,需要你来承认我继位的正统性。可是我从来不在乎!陪着你们打江山时不在乎,为你们守江山时也不在乎,没了你们,我照样可以自己来做这个开国皇帝。”
“林诗语,我是天生的帝王,我敢于改天换日,将一切推翻,我不羡前人不羡盛世!因为我知道,我会比前人做得都更好!该他们来仰望我!”
“那么,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是什么呢?”
荣庸的语气无比狂妄,可眼神却又悲戚到了极点。
这是他蛰伏于沉默寡言背后的真正底色,可惜他的父母从来都不知道。
知道的那人,却又不止照耀他一个。
他始终都是那匹野心勃勃的孤狼。
林诗语却从他的眼神里读懂了他的祈求和希冀,捂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荣庸,你得不到了,注定得不到了!你在你父亲那里是个输家,在我这里也是一样,你永远永远比不上我的明睿,哪怕一根手指!我真是后悔!后悔曾经真的……”
这样似乎还不够,林诗语又扑到了荣庸的身上,掰着他的脸来欣赏他的痛苦。
见他果然悲痛难堪到了极致,又哈哈大笑起来,指着荣庸继续道:
“你不只是输家,还是垫脚石!我们前脚刚想要解决掉楚清怆,后脚你就冒了出来,让我们定婚期,那不塞给你塞给谁啊?总不能我们来做这个恶人,让明睿恨我们吧?我们会受不了的!”
“闭嘴!闭嘴!闭嘴啊!”
林诗语见荣庸一怒之下竟将桌案都掀翻了,脸上的笑意更加放肆了。
她凑到荣庸脸恻如恶魔般低语起来:
“你知道为什么楚家人不喜欢楚清怆吗?其实和你一样,做父母的一见到他,就会想起自己的不堪,想起自己的阴暗面。高高在上的父母陡然被孩子拿了把柄,怎么会愿意见到他呢?”
“其实你们两个才是最般配的,这话我在你大婚时也说过,你们两个就像阴沟里的老鼠,阴郁又不祥,一对再般配不过的弃子夫妻,一定能互相体谅,相携到老!”
荣庸被她的话狠狠激怒,完全丧失了理智,一双手死死掐住了林诗语的脖颈,又一点点收紧。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堕入地狱了。
在逼死亲生父亲那天,他的一只脚就己经踏入了地狱的边界,而如今,也不过是把另一只也踏进去罢了。
没有什么分别的,不是吗?根本没有任何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