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氏如今成为了正经的侯夫人,骄矜只比以往更甚,又加之常年困于后宅争斗,更添几分刻薄。
一进幽怀殿便开始挑拣起来,一会儿说满殿的幔子像灵堂,一会儿又道菊花高洁,楚清怆不该辱没了它们。
楚清怆披着灰色的大衫伫立门外,就这样望着久违的母亲,没再说话。
其实比起楚云璋,他们母子的长相反而更像一些,都是轻薄的淡唇、斜蹙的眉眼,天生的文人长相。
只是楚清怆的眉间还多了一点红痣,按相师的说法,这是童子纹,他原是天上的童子,犯了大错才来人间受惩罚的。
如今看来,倒是也没说错。
楚清怆一身的鞭伤,衣服根本穿不上,自那天之后,他对于衣裳蔽不蔽体的也彻底没了顾忌,索性就这样见了客。
而沈氏明明看见了他脸上的伤痕,却还是蹙眉指责道:
“君子必正其衣冠,临死而不乱。你看看你,如今是何模样?还有个人样子吗?”
楚清怆走在前头,缓缓地把她们二人往屋内引,待坐定之后才扯出一抹笑意道:
“母亲,你我己多年不见,你为何不说我都瘦了之类的话?我瞧着寻常人家的父母都是这样寒暄的。”
陆氏见沈若昭还想再发脾气,忙在一旁打起了圆场,“我瞧着君后是瘦了不少,可一定要好生保养啊!”
楚清怆笑眯眯地点头,沈若昭见状,心中不满,质问道:
“你不是说来商议你大哥的事情吗?”
话罢,她又想起了那封无名无姓的书信,心中更是大为光火,怒骂道:
“你如今是什么教养?书信都不会写了?还是觉着当了君后,便不必将我与你父亲放在眼里了?如此不悌不孝,不怕有报应吗?”
楚清怆一时怔愣,竟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辩驳。
沈氏又道:“你兄长如今在翰林院挂职,便是没有皇恩,也不必担忧前程。只是稚子可怜,陛下又无皇嗣,总不能让唯一的嫡长子飘零在外吧?”
楚清怆以为自己早己刀枪不入,可听到那句“稚子可怜”时,心中还是难免酸涩,愧疚之情油然而生,手也不自觉地附在了小腹上。
陆氏见楚清怆低头不语,心知他难过,又见沈若昭把话说得那样难听,赶忙接过话头来,温笑道:
“君后身子不好,若是咱们云璋有了,跟你自己的孩子又有什么分别?都是咱们楚家的大好事,日后你也能跟着沾光不是?”
楚清怆依旧低头不语,沈若昭更是气急,连连拍着桌案,逼问道:
“所以你如今究竟是如何想的?不要闷着头不说话呀?楚清怆,说话!说话!”
她轻啧了一声,又扭过头将楚清怆的脸拧起来,不耐道:
“无论你愿意还是不愿意,这都是能预料到的事。你没本事拴住陛下,总不能拦着别人承泽雨露吧?更何况,他二人本就姻缘早定,若非当年……”
楚清怆压下心中的酸涩,将脸侧到一旁,努力将泪水逼回去,这才涩声道:
“母亲,当年崇州火烧倭寇和三年前的替嫁,您当真要与我理论吗?您和楚侯见我沦落至此,竟然连一份愧疚也无吗?”
沈若昭闻言,仿佛被烧了尾巴的猫,立马就急了,揪着楚清怆的衣领低喝道:
“你!逆子!这可是欺君之罪,你真的要让我们全家与你一起陪葬吗?”
陆氏也急了,忙站起来跟着帮腔。
“你大哥可是有了皇嗣,陛下若是怪罪下来,到底是谁先吃瓜落?你心里得有数!”
沈氏心中得意,又指着楚清怆脸上的鞭伤奚落起来:
“旁的我是不知,反正陛下是万万舍不得让这样的伤痕出现在我云璋脸上的。”
楚清怆心中大恸,哑声道:
“母亲,若是我并没有出生在鬼节,并没有难产。而是像哥哥一样,平平安安地来到了这个世上,你们还会这样对我吗?”
他又想到了那方小小的牌位,日后旁人一见上头的名字,也会知道他不被父母所喜吧?
怆者,痛也,他是一个让父母痛苦的孩子,还是父母希望他痛呢?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缓缓滴到了桌案上,他抬眸望向了自己的母亲。
这是第一次,母亲的瞳孔里,只映出了他一个人。
“你们还会给我起这样的名字吗?”
沈氏和陆氏都彻底没了言语,楚清怆性子阴郁,知道自己为人不喜便不会现于人前,终日只闷着头读书,像是楚家的一道影子。
这是第一次,第一次让人看到他的软弱和祈求。
沈氏有些不自然,心中也莫名地酸涩起来,若是……可哪里有那么多的若是呢?
她清了清嗓音,似乎希望夺回自己的权威。
“我们是在说你哥哥的事情,别扯那些!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再怎么样,我也拼了性命把你带到了这个世上,你难道还要憎恨我吗?”
楚清怆泪眼朦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哽咽着辩驳道:
“没有,从来都没有……我只是觉着很抱歉。若是这样,不来这世上,会不会好很多?”
他又向前膝行了几步,一把攥住了沈若昭的双手,沈若昭被他的冰手一激,竟本能地就将手甩了出去。
楚清怆也哭得更加伤心了。
“母亲,那我可以知道自己本该叫什么吗?求求你,告诉我,给我一个念想好不好?”
其实他想说的是,求求你,爱一爱我吧,好不好?就当可怜我活不久了吧。
可他知道的,说了也没用。
爱从来不是一瞬间的事,十九年的无数个瞬间都没有被爱过,靠死博来的,至多只有同情罢了。
沈若昭被他哭得毫无办法,她怎么没有发现,楚清怆这么能哭呢?
陆氏也尴尬地抬头望了她两眼,两人都十分不愿面对这样的场景,便干脆抬步离开。
如今荣庸大权在握,换个君后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她只是不愿让楚云璋背负骂名罢了。
“母亲,您告诉我,我便让出君后的位置,不让兄长为难。”
沈若昭顿下了脚步,她还是没有回过头,记忆却被拉回了一个宁静的午后。
那是分娩前一个月的事情,调皮的捣蛋鬼终于消停了,沈若昭满足地摸了摸的腹部,终于想起来没有给“调皮鬼”取上一个名字。
楚天阔说就叫静静,希望他日后宁静和顺,做父母的乖乖宝。
沈若昭心头好笑,还是翻了三日的典籍为“调皮鬼”选名字,最终选定了《楚辞·九章·怀沙》中的“握瑾怀瑜”一句。
她是家中独女,因此二人早就商定好了,次子跟着她姓沈,那么便该叫……
“沈瑾瑜,你原本……的名字。”
隔了十九年,楚清怆才终于得到了这三日的爱。
他俯身贴地,向着自己的生身之人行了最后一礼。
“谢谢楚侯夫人,这个名字我很喜欢!愿夫人康健好眠食,欢乐未渠央。瑾瑜就此拜别,望自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