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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是三月七日夜里十一时零九分。婉婉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从车站到家足足有五公里。深夜里，她拖着那个坏了一个轮子的笨重行李箱，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行。星辰不停地尝试联系她，有十二条未读短信，七个未接来电，还有一条语音留言。婉婉却置之不理，继续往前走。如今再读这些短信，她后悔当时的冲动和不耐烦，后悔没有接听他的电话。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
清晨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在婉婉身上，她蜷缩在床上，再次点开了星辰的语音留言。
“婉婉 —— 你在吗？” 背景中传来阵阵笑声和篝火的噼啪声。“对不起！我完全忘了！但我这就出发！好吗？在原地等我！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我知道，我很抱歉，请别生气。回我电话，好吗？”
如果他当时能听婉婉的话，留在朋友身边就好了；如果他一开始就没有忘记婉婉的话就好了；如果他只是这一次让婉婉生气，而不是总是试图去弥补一切，那么就不会有人责怪婉婉，她也无需自责。
婉婉反复播放了几遍语音留言，然后将其全部删除。接着，她爬下床，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任何与星辰有关的东西，任何能让她想起他的东西。照片、贺卡、电影票根、纸花，还有去年秋季集市上他赢得的那个滑稽的毛绒蜥蜴，以及多年来他为婉婉制作的每一张混音磁带（现在还有谁会用磁带呢？），她将这些零零碎碎的回忆，统统塞进一个纸箱。
每一天，这些关于他的物件都变得越来越难以直视。人们都说时间会冲淡一切，但婉婉的手只要触碰到他的照片，就会情不自禁地颤抖。她的思绪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到他身上。星辰，婉婉无法将你留在身边，这只会让她更加念念不忘，让你活在她的记忆里，让她始终抱着一丝幻想，期待着与你重逢。
将所有物品都装箱完毕后，婉婉久久地凝视着房间，才发现房间里竟然充满了他的影子。此刻，房间空荡荡的，仿佛空气中都弥漫着一种失落感，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丢失了一样。婉婉深吸几口气，拿起箱子，走出了房间。这是这周她第一次在中午之前起床。
婉婉走出房门，才发现自已忘带了什么东西。她放下箱子，转身回去拿。衣柜里，是星辰的那件牛仔外套，带有羊毛领，袖子上是他亲手熨烫上去的刺绣图案 —— 乐队的标志和旅行的足迹。婉婉拥有它已经很久了，而且经常穿着它，以至于忘记了它属于他。
她从衣架上取下那件牛仔外套。牛仔布的触感冰冷而潮湿，仿佛还残留着婉婉上次穿着它在雨中漫步的痕迹。那场 Screaming Trees 的演唱会结束后，他们冒着倾盆大雨跑回家，闪电划破夜空，照亮了他们奔跑的身影。婉婉将外套紧紧地裹在身上，星辰则紧紧地抱着他那件签名的吉他，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它。为了等乐队主唱邓关出来打车，他们在外面等了三个小时。
“真高兴我们等到了！” 星辰兴奋地喊道。
“可是我们都湿透了！”
“别让这点雨坏了好心情！”
“你管这叫‘一点点’？”
在婉婉准备丢弃的所有物品中，这件外套最能让她想起他。他每天都穿着它。或许只是婉婉的错觉，但外套上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上的气息。她从未有机会兑现承诺，将它还给他。婉婉将外套紧紧地抱在怀里，犹豫着要不要留下来。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必须被抛弃？她可以把它藏在衣橱深处，或者藏在大衣下面。无论它曾经属于谁，扔掉一件完好无损的外套，未免有些可惜。就在这时，镜中的婉婉拉回了她的思绪。
蓬乱的头发，比平时更加苍白的脸色，穿着昨天的旧衬衫，怀抱着星辰的外套，仿佛他仍然存在于这件衣服之中。一阵难堪的羞耻感涌上心头，婉婉移开了目光。留着它，只会让她更加无法释怀。她必须放下过去，才能重新开始生活。婉婉关上衣柜门，赶紧走出去，以免自已改变主意。
楼下厨房里，母亲正俯身在水槽旁，凝视着窗外。今天是星期天，她在家办公。婉婉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婉婉，是你吗？” 母亲的声音没有回头，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
“嗯，妈。” 婉婉试图悄悄地从她身边走过，她此刻的心情，实在不想谈论箱子里的东西。
“你在看什么？”
“又是赵傅，” 母亲压低声音说，透过百叶窗望着隔壁。“我一直在看着他安装新的监控摄像头。”
“哦？”
“跟我预料的一样。”
赵傅是六个月前搬来的邻居。母亲一直觉得他形迹可疑，认为他是被派来监视他们的。几年前，她收到一封来自政府的信件后，就变得格外敏感，而她一直拒绝告诉婉婉信里的内容。“你不知道更好，” 她曾经这样说道。婉婉认为这可能与她以前在工作中发表的某篇演讲有关，那次演讲激起了强烈的反弹。她的学生们在校园里到处砸钟，抗议的理由竟然是：时间。公平地说，母亲确实认为她的学生们 “不明白”。但大学最终还是以教学方式过于激进为由，将她解雇了。她坚信是大学把她举报给了政府。“海明威也经历过类似的事情，” 她曾经这样跟婉婉解释，“但没有人听他的话。很有意思的故事，你可以去查查。”
“我听说他前几天车库被撬了，” 婉婉说道，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安装摄像头，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真是巧合，” 母亲说道。“我们在这里住了近三年，什么都没丢过。”
婉婉重新调整了一下沉甸甸的箱子。“妈，我们家从来就没有过什么装饰小矮人，” 婉婉庆幸地说。“更别说收集老爷车了。”
“你到底帮谁说话？”
“帮我们自已，” 婉婉肯定地说。“告诉我，我们怎么对付他。”
母亲放下百叶窗，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 我太敏感了。” 她深吸一口气，按照瑜伽老师教的方法呼出，然后看着婉婉。“无论如何，我很高兴你起来了，” 她说，目光扫过冰箱上的钟表。“我正准备出门，但如果你饿了，我可以给你做点东西吃。要不要吃鸡蛋？” 她走到炉灶前。电热水壶开始沸腾。水槽边放着一包咖啡和一把勺子。
“不用了，我不饿。”
“你确定吗？” 母亲追问道，手悬在干净锅子上方，似乎有些犹豫。“我可以给你做点别的，让我想想……” 她比往常显得更加焦急。婉婉注意到柜台上堆放着一叠未批改的试卷，镇上大学的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母亲在那里任教，是哲学系的助理教授。在那件事之后，只有极少数地方愿意聘用她，多亏了以前的一位同事，一位终身教授，愿意为她担保，否则，她们两人都可能因此丢掉工作。
“其实，我正准备出门。” 婉婉尽量让自已看起来很匆忙，时不时地瞥一眼墙上的钟表。在这里待得越久，母亲问她的问题就越多。
“要出门？” 母亲关掉电热水壶，用抹布擦了擦手。
“只是出去走走。”
“哦…… 好吧。我的意思是，这很好。” 这一个星期以来，母亲一直把饭菜送到婉婉的房间，一天多次地来查看她的情况，因此，婉婉并不惊讶于她语气中的担忧。
“我还要见一个朋友。”
“太好了。” 母亲点了点头。“你需要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喝杯好咖啡。和朋友聚聚也很不错。对了，你跟书店的李先生联系了吗？”
“还没……” 事实上，婉婉几乎没有和任何人联系。
“有机会的话，你应该联系他一下，至少让他知道你没事。他给你留了好几条信息。”
“我知道 ——”
“你的一些老师也一样。”
婉婉从墙上的挂钩上取下背包。“别担心，妈，我明天会联系他们的。”
“你是说，你打算回学校了？”
“我必须回去，” 婉婉说。“再旷课一周，他们就不会让我毕业了。” 更重要的是，婉婉所有的功课都落下了，而且还在不断地堆积。她需要重新专注，振作起来，因为她别无选择。无论发生什么，世界都在继续运转。
“婉婉，别想太多，” 母亲说道。“如果你需要更多时间，他们会理解的。而且，” 她举起一根手指，“让我打个电话。”
她环顾四周，寻找着什么。“我的手机呢……”
她的手机就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当母亲伸手去拿手机时，婉婉迅速地挡在了她面前。
“妈，真的没事。”
“可是，婉婉 ——”
“拜托，妈。”
“你确定？”
“我保证，好吗？不用打电话了。” 婉婉不想让母亲为她担心，她可以自已处理。
“好吧，” 母亲叹了口气，“如果你这么说。” 她捧着婉婉的脸，指腹轻柔地着她的脸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她银丝闪耀的头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时候，婉婉几乎忘记了她曾经一头金发。四目相对的瞬间，母亲的目光向下移去。“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婉婉暗自祈祷她没有发现。“没什么，我在整理房间。”
她没有询问，直接将外套掀开，瞥了一眼箱子里的东西。她很快就明白了。“哦，婉婉，你确定要这样做吗？”
“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不用扔掉所有东西，” 母亲翻看着箱子里的物品，说道。“如果你想，可以把一些留下来 ——”
“不，” 婉婉坚定地说。“我什么都不需要。”
母亲放下外套，向后退了一步。“好吧，我不会阻止你。”
“我得走了。回头见。”
婉婉从车库离开家门。在路边，她将装着星辰遗物的箱子放在邮箱和垃圾桶旁。箱子落地的声音，如同零钱与骨骼碰撞般清脆而刺耳。他外套的衣袖无力地垂在箱子边沿，宛如一只游魂。婉婉理了理衣衫，开始向镇上走去，让温暖的阳光驱散几天来笼罩在她心头的阴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