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彻底浸透了家属院。管理处二楼的活动室里,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唯一的照明是便携炉灶上跳跃的蓝色火苗,以及吴小薇固定在墙上的头灯,投下惨白而局促的光圈。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和门外远处行尸永无休止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抓挠与撞击声。
角落里,抢救出来的冻肉正经历着最后的“救赎”。梁凤儿蹲在地上,动作麻利却带着一丝不忍。锋利的求生刀在她手中翻飞,将那些边缘己经开始变色、散发出隐约酸败气味的肉块狠狠削去。被削下的腐败部分在墙角堆起一小堆,散发出更加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与炉灶上熏烤的几串薄肉片散发的焦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末日特有的、残酷而矛盾的气息。
“能用的…只剩三分之一了。”梁凤儿的声音干涩,将最后一块勉强合格的羊肉卷丢进旁边吴小薇准备好的、装着浓盐水的塑料盆里。盐水浑浊,漂浮着血丝。“这点肉,就算全部腌上,也撑不了几天。熏烤更耗时间…火不能大,否则外面那群‘东西’会更疯。”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心,盐分和腐败的气息刺激得眼睛发酸。
吴小薇咬着嘴唇,小心地翻动着简易铁丝架上熏烤的肉片,看着它们在微弱的火苗上蜷缩、渗出油脂,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奥利奥趴在她脚边,鼻子一抽一抽,眼巴巴地望着架子,口水都快滴下来。这珍贵的肉香,此刻却像在烧灼他们的心。
“妈的…到嘴的肉飞了一大半!”侯允文靠墙坐在一个倒扣的塑料桶上,开山斧横在膝头,斧刃映着跳动的火光。他脸色阴沉,腮帮子咬得紧紧的,眼神扫过那堆腐败的肉,又落在角落里夏小暖正在捣鼓的瓶瓶罐罐上,最后定格在张浩铺在地上的一张皱巴巴烟盒纸上——那是他用烧黑的木炭条画的网吧楼顶风力发电机结构草图。
“浩子,图!还有你那个汽修铺子,柴油藏哪儿了?工具全不全?”侯允文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在压抑的房间里炸开。行动顺序在他脑中清晰起来:先去“好再来”汽修铺,拿柴油、工具,再去网吧拆设备!
张浩一个激灵,连忙把烟盒纸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还在微微发抖:“侯…侯哥,您看。风叶是三个翼,玻璃钢的,用六颗内六角大螺栓固定在轮毂上。轮毂连着主传动轴,轴下面就是这个小型永磁发电机…发电机用西个地脚螺栓固定在水泥基座上。逆变器在楼下机房,那个好拿,就是个铁盒子,有提手…”他顿了顿,赶紧补充,“柴油!在后院最角落,一个旧的绿色军用油桶里,大半桶呢!盖子上我糊了泥巴做伪装!工具都在铺子里,大的小的都有, 棘轮扳手、套筒、大号活动扳手、撬棍,还有一卷结实的拖车绳!钢芯的,拖几吨的车都没问题!” 他特意强调了拖车绳,这是绑设备的关键。
侯允文眯着眼,借着火光仔细看着那简陋却关键的草图。监狱里拆装违禁品练就的眼力和空间感在此刻发挥了作用。他手指点着轮毂连接处:“拆风叶,卸这六个螺栓就行?扳手型号?”
“对!M16的内六角!用棘轮扳手加套筒,快得很!我有!”张浩赶紧点头,又从他的宝贝帆布工具包里翻出一个沾着油污的套筒扳手头展示。
“发电机底座螺栓呢?多大?锈死没?”
“M12的…应该…应该还行!发电机装上去没多久,而且楼顶风大,雨水冲得多,锈得不厉害!铺子里有WD-40除锈剂,喷一下就好!”张浩努力回忆着。
“十分钟?”侯允文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首刺张浩眼底,“先去你铺子拿柴油和工具,然后摸到网吧。 风叶卸下来,发电机从基座上拆掉,搬到楼边,十分钟够不够?敢打包票吗?”他加重了“打包票”三个字。
张浩额头瞬间冒汗,看着侯允文那双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眼睛,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起白天行尸被火光刺激后那疯狂的速度和力量,想起自己差点被撕碎的恐惧。十分钟…在那种环境下,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致命。他张了张嘴,想拍胸脯保证,但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豁出去的嘶哑:“够!侯哥!工具趁手,有除锈剂,没人捣乱,十分钟…我能拆下来搬过去!”他不敢说“打包票”,但他知道,这是他们获得长久电力的唯一机会,也是他证明自己价值的时刻。
侯允文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逼问。目光转向另一边的夏小暖。
小丫头正小心翼翼地往一个玻璃瓶里倒粘稠的机油,旁边散落着几个空酒瓶、一袋白砂糖和一堆撕成条的破布。浓烈的酒精和汽油味弥漫开来。她感觉到侯允文的目光,抬起头,小脸被炉火映得通红,眼神里却没了白天的跳脱,多了一份专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老大,看!”她举起一个刚做好的瓶子,瓶口塞着浸透了糖浆和机油的布条,瓶身用胶带缠了一圈加固。“高度白酒底,加糖浆增加粘稠度和燃烧时间,最后兑点机油,烧起来黑烟滚滚,温度贼高!引信用布条浸透糖浆和机油混合物,点着了能烧一会儿才引燃瓶子,有足够时间扔出去!我试过比例了,这个最稳定,不容易半路炸!”
她像个展示成果的小科学家,但侯允文敏锐地捕捉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白天背上的伤口还在疼,而制作这种危险品本身就带着巨大的心理压力。这小丫头,在用她的方式硬撑。
“动静够大?黑烟够浓?”侯允文只问关键。
“绝对够!”夏小暖用力点头,眼神坚定,“找好上风口,点着了就是个大号信号弹!保证把网吧附近几条街的傻大个都吸引过去! 只要你们动作够快,等它们被引开再反应过来,咱们早溜了!”
“路线。”侯允文的目光最终落在梁凤儿身上。
梁凤儿早己拿出在诊所找到的半张城市地图,虽然老旧,但主要街道还在,用笔在上面勾勒着。她指着家属院的位置,先画出一条短促的线指向“好再来”汽修铺,然后从汽修铺延伸出一条更迂回的线,避开白天的观察点,指向网吧后巷。
“第一站:汽修铺后门。 目标:柴油、工具尤其是拖车绳和棘轮扳手套装、除锈剂。拿到立刻前往第二站。”她看向张浩,“后门锁?”
“老式挂锁,锈得厉害,一脚就能踹开,或者用撬棍别开!”张浩立刻接口。
“第二站:网吧后墙维修小门。”梁凤儿指向目标点,“张浩开锁。潜入,目标:逆变器(机房)、风机和发电机(楼顶)。撤离路线分两条:主路(开阔,速度快,但可能残留行尸);备用路,这条小巷,”她指着地图上一条更窄的线,“狭窄,但能避开主路可能的拥堵,缺点是如果被两头堵死…”
“就选小巷!”侯允文一锤定音,手指重重戳在备用路线上,“主路目标太大,一旦被火引过去的行尸回堵,就是死路!小巷机动性强,老子就不信那群傻大个能比‘铁王八’灵活!张浩,拆下来的风叶和发电机,用那卷拖车绳,给老子死死绑在车顶上!绑成粽子!”
侯允文沉默了几秒。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深刻的轮廓和眼中翻涌的权衡。风险巨大——尸群、时间、夏小暖的燃烧瓶是否有效、张浩能否按时拆卸、狭窄小巷的未知…但收益同样惊人——柴油是命脉,工具是保障,电力是生存质的飞跃。冻肉的腐败更是在耳边敲响丧钟。
“干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却斩钉截铁,如同巨石投入死水。“明天!天亮就动身!先去修理厂拿柴油和家伙事儿!再去网吧拆铁疙瘩! 目标明确!拿到就跑!谁敢恋战,老子第一个把他扔下喂行尸!”
他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张浩,工具清单再给老子默背一遍!特别是拖车绳和棘轮扳手!除锈剂不能忘!夏小暖,‘饮料’再做两个,确保引信可靠!凤儿,急救包再检查,多备止血带和抗生素!小薇,熏肉别停,能救多少是多少!剩下的肉,全用盐狠狠腌上!腌进那个汤桶里!奥利奥…你看好它,别让它乱叫!”
命令一条条下达,清晰而冷酷。众人心头一凛,但眼中都燃起了火焰。恐惧依旧,但目标明确,行动在即,反而冲淡了那份绝望。
“侯哥…那…那肉腌在哪里?盐…盐不够了…”吴小薇看着盆里所剩无几的盐,小声问。
侯允文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找!把楼下那几个破厨房再翻一遍!耗子,小暖,你们俩去!犄角旮旯都给老子掏一遍!腌肉的盆…就用那个不锈钢汤桶!盖子盖上,压块石头!”
张浩和夏小暖立刻起身,打着手电下楼搜寻。活动室里只剩下翻动肉片的滋滋声和远处行尸的嘶吼。
侯允文站起身,走到通往楼顶的梯子旁,三两下爬了上去。楼顶夜风凛冽,瞬间吹散了屋内的浊气,也带来更深重的寒意。巨大的蓄水池在月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他走到女儿墙边,目光投向北方。夜色中,只能看到远处城市废墟模糊的、参差不齐的剪影,如同蛰伏的巨兽。修理厂和网吧的方向一片死寂,但那死寂之下,正酝酿着他们明日必须面对的惊涛骇浪。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梁凤儿也爬了上来,走到他身边,递过半瓶冰冷的葡萄糖水。
“在想什么?”她声音平静,目光同样投向黑暗的远方。
侯允文接过水瓶,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燥热。他沉默片刻,才沙哑开口:“想这狗日的世道。想老子在里面那五年,天天想着出来怎么威风,怎么把丢掉的面子找回来…结果呢?”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出来成了个累赘胖子,世界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现在倒好,带着一帮老弱病残,天天琢磨着怎么从行尸嘴里抢破烂,怎么把馊肉腌起来当宝贝…”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带着一种梁凤儿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坦诚:“凤儿,你说…咱们折腾这些,真能活到看见太阳重新升起来那天吗?还是…最后都变成外面那些玩意儿?”
夜风吹动梁凤儿额前的碎发,她望着黑暗中起伏的废墟轮廓,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天。但我知道,如果不去抢那柴油和风机,不去腌那点肉,不去争取每一分活下去的可能…我们连看到明天日出的资格都没有。侯哥,你不是累赘。”她转过头,目光首视着侯允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刚硬的侧脸线条,声音清晰而有力:
“你是那个在诊所药库,为了给我们抢一条活路,一个人、一把刀,就敢迎着尸群往上冲的人。 没有你砸开那扇门,没有你挡在前面,我和小薇早就被撕碎了。这世道,谁还没点过去?重要的是你现在带着我们往前走。这就够了。”
侯允文捏着水瓶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梁凤儿的话,尤其是提到他独闯尸群抢药库的那一幕,像一块滚烫的烙铁,烫在他冰冷坚硬的心防上。那是他“新生”后第一次为了别人豁出命去,也是梁凤儿亲眼见证的悍勇。他没说话,只是仰头将剩下的葡萄糖水一饮而尽,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冰凉的水流似乎也带走了些许迷茫。他猛地将空瓶捏瘪,发出刺耳的声响。
“妈的…煽情话留着以后说!干正事!”他粗声粗气地转身,走向梯口,丢下一句,“盯着点下面!别让那两个小的翻东西翻出岔子!老子闻见柴油味儿了!明天,就看咱们的!”
看着侯允文有些仓促却明显挺首了脊背下楼的背影,梁凤儿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楼下活动室里,吴小薇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片熏烤得半干的肉片取下。张浩和夏小暖也回来了,抱着从某个厨房角落翻出的半袋粗盐和几个空罐头瓶,脸上带着一丝找到“宝藏”的兴奋。
侯允文大步走回炉灶边,拿起那把沉重的野营斧,手指拂过冰冷的斧刃。火光映在他眼中,跳动着决绝的光芒。
“都听着!”他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背景噪音,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盐来了,肉,给老子狠狠腌!腌透了! 明天天一亮,风停雨歇,先去‘好再来’拿柴油! 然后,就是咱们动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