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
漫长的官道和无休止的阴雨,将队伍出发时的意气风发消磨殆尽。
这里是岭南,广南东路,循州。大宋疆域的最南端。
巨大的榕树如伞盖遮天蔽日,湿热的空气里,泥土和不知名花草的浓郁芬芳腻得人头晕。
一名体格壮硕的汉子翻身下马,踉跄一步,两眼一翻,首挺挺栽倒。
他脸色在几个呼吸间变得青紫,浑身滚烫,剧烈抽搐。
“瘴气!是瘴气!”
队伍中响起惊恐的呼喊。
“噗通”、“噗通”的声音此起彼伏,像是被无形的镰刀收割。
一炷香的功夫,五百人的队伍倒下三成。剩下的人也面色惨白,头晕目眩,浑身发软。
这片土地,用它最首接的方式,给了这群来自北方的“猛虎”一个下马威。
“慌什么!”
一声清冷的呵斥,让混乱为之一静。
崔雪蘅快步走到第一个倒下的士卒身边,素手搭上他的脉搏,又翻开他的眼皮。
“不是瘴气。是急性疟疾,蚊虫叮咬所致。此地湿热,毒虫滋生。”
她站起身,望向同样面色凝重的秦宁。
“我们带来的药材,不够。”
秦宁没有说话,只是一连串简短清晰的命令脱口而出。
“所有人,清空地,生火!烧旺!”
“挖三道沟,饮水,秽物,隔离!不许乱跑!”
“烈酒,拿出来,擦身!”
“水,必须烧开!袖口裤腿,扎紧!”
这些命令匪夷所思,但神武营的士卒己对秦宁形成本能的服从。他们不知道为什么,但他们知道,听都指的,总没错。
营地里浓烟滚滚,人人自危。
可倒下的人数,依旧在缓慢增加。
士气跌入谷底,绝望在蔓延。他们不怕真刀真枪,却怕这种看不见的敌人。
一个年轻的士卒瘫坐在地,声音带着哭腔:“秦都指……咱们……不会都死在这儿吧?”
秦宁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他没骂,只是抓起一把石灰,在地上画出一个巨大的隔离区。
“所有病倒的,抬进去!崔雪蘅,你负责救治。”
他又转向那小山般的汉子王夯,“缺什么?”
崔雪蘅额上渗出细汗:“青蒿。大量的青蒿。必须去城里买。”
“王夯!”
“在!”
“带十个弟兄,去循州城,把所有药铺的青蒿,买光!不管多少钱!”
“是!”
夜。
篝火映着一张张惨白疲惫的脸,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中药味和死寂。
崔雪蘅几乎没有合眼,带着几个还能动弹的亲信,一碗碗给弟兄们灌药。
秦宁则亲自带人,用艾草熏遍整个营地。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挺过去,队伍将脱胎换骨。挺不过去,一切都是笑话。
一名负责警戒的斥候连滚带爬地奔回,绊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起。
“都指!东面……来了一大群人!全是火把,不像官府的!”
来了。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这支外来的病虎,就是一块人人觊觎的肥肉。
“还能战的,多少人?”秦宁的声音冷得像冰。
一名百户清点完人数,嗓音艰涩:“不足百人……”
不足百人,还个个强撑着一口气。
而外面,火把连绵,至少五六百人。
一名老兵啐了一口,抄起身边的长刀:“他娘的!死,也拉几个垫背的!”
“死?”
秦宁冷笑。
“我的字典里,没这个字。”
他大步走向那些用油布蒙得严严实实的马车。
“把家伙事,都抬出来!”
……
营地外,黑压压的人群围得水泄不通。
为首的独眼龙骑在滇马上,扛着鬼头大刀,满脸残忍。他叫“独眼彪”,循州最大的匪首。
“兄弟们!京城来的肥羊,个个病得跟软脚虾一样!”独眼彪的声音极具煽动性,“车上拉的都是金银财宝!皇帝老儿赏的!抢了这票,下半辈子不愁吃喝了!”
“嗷嗷嗷!”土匪们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里面的人听着!”独眼彪用刀指着营地,“金银、兵器,都交出来!彪爷我,留你们一个全尸!”
营地内,一片死寂。
独眼彪脸上的笑容更加狰狞:“不见棺材不掉泪!给我冲!杀光他们!”
“杀!”
数百名土匪挥舞着兵器,潮水般涌向简陋的营地。
营地中,响起一个清朗冰冷的声音。
“丢。”
“嗖!嗖!嗖!”
十几道黑影划出诡异的弧线,稀稀拉拉地落入冲锋的人群。
那是一些黑乎乎的圆柱长柄物,毫不起眼。
一个土匪好奇地伸脚踢了一下。
“轰!!!”
平地惊雷!大地剧颤!
那名土匪连同他身边的七八个人,瞬间被一团爆开的火光吞噬!
碎裂的铁片,裹挟着无数碎石,化作一场死亡风暴横扫西周!
凄厉的惨叫响彻夜空!
冲在最前面的几十个土匪,像被无形的巨镰扫过,齐刷刷倒下一片!灼热的气浪将人的须发燎成卷曲的灰烬,有人捂着肚子,肠子从指缝里流出来。
整个战场,瞬间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神罚般的景象吓傻了。
冲锋的土匪停下脚步。独眼彪脸上的狞笑僵住,他愣愣地看着前方那个大坑和坑边不形的尸体,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这是什么妖法?!
“轰隆!”
“轰隆隆!!”
回答他的,是接二连三的爆炸!
秦宁一方那不足百人,就躲在工事后,冷静地,机械地,将一个个“轰天雷”奋力抛出。
每一声巨响,都意味着一片生命的收割!
土匪们彻底崩溃了。
这不是战斗,是屠杀!
“妖术!是妖术啊!”
“跑啊!”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土匪们作鸟兽散,哭爹喊娘地向后逃窜。
独眼彪也吓得魂飞魄散,拨转马头就想逃。
可一道黑色的闪电,从营地阴影中骤然窜出!
崔雪蘅一身黑衣,手持双刀,如暗夜鬼魅,几个起落便追上独眼彪的坐骑,足尖在马背轻点,整个人如飞鸟般跃起。
空中,雪亮的刀光一闪而逝!
“噗嗤!”
独眼彪的头颅冲天而起,鲜血如喷泉般染红夜空。
无头的尸体从马上栽落。
崔雪蘅稳稳落地,双刀归鞘,冷冷看着那些溃逃的土匪。
这一刻,她不再是救死扶伤的蘅娘子,而是杀伐果断的崔三娘。
秦宁缓缓走出,身后跟着那些尚能站立的士卒。他们脸上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崇拜。
他们看着满地狼藉,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尸体,再看看自家大人那平静得过分的脸庞。
他们终于明白,大人带他们南下,不是发配!他们手中的,是神罚!
秦宁走到独眼彪的尸体前,一脚将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踢开。
他从怀中掏出那张褶皱的地图,在地上铺开,温热的血迅速浸透了纸背。
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循州城外,一处三面环山、依山傍水的谷地。
“传我命令。”
秦宁抬头,看向那些眼神狂热的属下。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我们神武营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