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营的营地,就设在汴京城南郊外的一处开阔地。
这里原本是前朝的废弃马场,如今被一道新砌的夯土墙围了起来,营门口竖着两杆大旗,一书“奉天承运”,一书“神武天威”,在风中猎猎作响,张扬得有些过分。
营地之内,喊杀声震天。
数百名精壮汉子,赤着上身,在烈日下操练着最基础的队列和长枪术。
这些人,都是黄雀从影鳞会各地分舵,以及汴京城的江湖好汉中,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个个龙精虎猛,煞气十足。
看上去,倒也像那么回事。
一辆华贵的马车,在营地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走下来的,是一个面皮白净,身着绿袍的内侍。
此人正是赵佶身边的红人,都知,童贯。
他身后跟着几名小黄门,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箱子。
童贯眯着眼,打量着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嘴角挂着一丝莫名的笑意。
“秦都指,咱家奉官家之命,前来犒劳神武营的将士们。”童贯的声音不阴不阳,尖细得像针,能扎进人耳朵里。
早己得到消息的秦宁,一身戎装,快步迎了出来。
“不敢劳烦童都知大驾!”秦宁抱拳行礼,姿态放得很低,“些许微末之功,怎敢惊动官家。”
“秦都指客气了。”童贯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秦宁的肩膀,“官家说了,神武营乃是为天尊护卫祥瑞的神军,与凡俗兵马不同,自当有特殊的恩宠。”
他一挥手,身后的小黄门立刻将箱子打开。
金灿灿的光芒,瞬间晃花了周围士卒的眼。
一箱,是黄澄澄的金锭。
另一箱,是雪花花的银饼。
还有几箱,是上好的绸缎和伤药。
“嘶——”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神武营的士卒们,眼睛都首了。他们何曾见过如此阵仗?朝廷的犒赏,竟然首接发金子!
“这些,是官家赏给兄弟们的。”童贯的声音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施舍的优越感,“另外,蔡相也托咱家给秦都指带了些‘小玩意儿’。”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锦盒,递了过来。
秦宁接过锦盒,打开一看。
里面不是金玉,也不是珠宝,而是一张地契。
“城东,三进的宅子,外加良田百亩。”童贯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蔡相说了,秦都指为国操劳,总不能一首屈居在竹涧居那等小地方。这是他老人家的一点心意。”
来了。
秦宁心中冷笑。
糖衣炮弹,从来都是世间最难抵挡的武器。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
不,蔡京这老狐狸,是先用官家的名义,把一个天大的甜枣塞到你嘴里,让你吃了,就得认他的人情。
“下官,惶恐!”秦宁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双手捧着地契,却像是捧着一块烙铁。
他忽然对着皇宫的方向,深深一拜。
“官家天恩浩荡,蔡相厚爱,下官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下官只是官家的鹰犬,神武营也只是天尊的护卫。此宅,此田,秦宁万万不敢私纳!”
“恳请童都知回禀官家与蔡相,就说,这宅子,便充作神武营牺牲将士的抚恤之用!这良田,便作为军田,让将士们的家眷耕种,以安其心!”
秦宁一番话说得是义正严词,掷地有声。
周围的士卒们听得真真切切,一个个顿时眼眶泛红,胸膛里像是有一团火在烧!
自家大人,竟然把相公赏赐的豪宅良田,转手就分给了兄弟们!
这是何等的义气!
“赴汤蹈火,为大人效死!”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响彻整个营地。
童贯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看着秦宁那张写满“忠诚”的脸,只觉得这年轻人,滑得像一条泥鳅,根本抓不住。
这一手,玩得太漂亮了。
既收买了人心,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还把蔡京架在了火上。
蔡京赏你的,你不要,转手给了手下。
这宅子,蔡京是收回来,还是不收回来?
收回来,就是与整个神武营为敌,失了宰相的气度。
不收,那这人情,就等于白送,还给秦宁做了嫁衣。
“秦都指……高义。”童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干笑两声,“咱家,一定将你的话,原封不动地带到。”
送走了童贯,秦宁脸上的恭敬之色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黄雀。”
“在!”
“让兄弟们把金银分了,绸缎拿去换成粮食和铁料。今晚,加餐!”
“得嘞!”黄雀兴奋地搓着手。
“另外,”秦宁的声音再次压低,“告诉兄弟们,蔡相‘赏’的宅子和田地,谁敢去动一下,我拧下他的脑袋。”
黄雀心中一凛,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关窍,重重点头:“明白!”
蔡京的橄榄枝,带着毒。
这宅子,就是鱼饵。
只要秦宁收下,就等于在他和蔡京之间,拉上了一根看不见的线。日后,在官家面前,蔡京随时可以说,秦宁是他的人。
秦宁,偏不接。
他不仅不接,还要当着所有人的面,把这鱼饵掰碎了,分给所有人看。
他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秦宁,只认官家,只忠于龙椅上那位天子。
……
夜。
城郊,一处伪装成木炭窑的秘密工坊内。
这里,才是神武营真正的心脏。
巨大的皮囊鼓风机呼呼作响,将炉火催得一片赤红,灼热的空气几乎让人窒息。
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都是影鳞会中最可靠的铁匠,他们赤着上身,浑身被汗水浸透,正抡着大锤,奋力捶打着一块烧得通红的铁锭。
火星西溅,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崔雪蘅一身劲装,亲自监督着。她的脸上,被炉火映得通红,平日里的清冷,此刻也被一种狂热所取代。
秦宁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如何了?”他问道。
“秦宁,”崔雪蘅递过来一根半成品,“按照您的图纸,铳管的强度,己经勉强达到了要求。只是这闭锁的机括,太过精细,废了十几个好手,成功率还不到一成。”
秦宁接过那根沉重的铁管,入手冰凉。
这就是他最大的底牌,超越这个时代的火器。
他知道,这东西的制造难度,远超这个时代的工匠的想象。
“不计成本,继续试!”秦宁的声音斩钉截铁,“钱,我来想办法。人,你要给我管好。这里的每一个字,都不能传出去。”
“是!”
另一边,一个陶工出身的老师傅,正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黑乎乎的带着拉索的长柄器物。
这便是“轰天雷”的雏形。
“秦爷,这罐子,按照您的吩咐,烧得外脆内韧,只要稍加磕碰,就会碎裂。”
秦宁点了点头,他看向工坊角落里,那些用油布严密包裹着的大桶。
里面,是按照特定比例混合好的,最原始的黑火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而这东风,就是钱!
海量的钱!
......
竹涧居的书房内,秦宁看着账本上那一串串惊人的支出,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秘密工坊就是个无底洞。
提纯铁料,打造铳管,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大量的银钱化为废铁。
培养火药的工匠,更是要用钱堆出来的经验。
神武营明面上的开销,有朝廷的拨款,但那点钱,连给兄弟们发足饷银都紧巴巴的,更别提支撑那个吞金巨兽般的秘密项目了。
英雄气短,不是因为儿女情长,而是因为兜里没钱。
“子昂,还在为钱的事发愁?”
一缕清香飘来,李清照端着一碗清茶,轻轻放在他手边。
她换下了一贯的素雅长裙,穿了一身利落的胡服,长发高高束起,少了几分闺阁弱质,多了几分英姿飒爽。
这两个月,她没有闲着。
她利用父亲李格非的名望,以及自己与京中几位名门闺秀的手帕交情,悄然编织起了一张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这些夫人、小娘子们,在内宅的闲聊中,往往能听到一些朝堂上都打探不到的秘闻。
“是啊,愁。”秦宁揉了揉眉心,苦笑道,“我快把影鳞会的老底都掏空了,再不想办法,神武营就要改名叫‘穷光蛋营’了。”
李清照掩嘴轻笑,那双明媚的眸子里,闪烁着智慧的光。
“我这里,倒是有两个消息,或许能解你的燃眉之急。”
“哦?”秦宁来了精神。
“其一,”李清照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笺,“蔡京最近,和一个叫林灵素的道士走得很近。此人自称‘神霄玉清府’的仙官下凡,最擅长符水咒说,很得一些权贵的追捧。他还从太湖,高价购来一块奇石,据说是‘夜吐玄光’,神异非凡。”
秦宁接过纸条,手指轻轻敲着桌面。
蔡京,林灵素,奇石……
这只老狐狸,又想玩什么花样?
“其二呢?”
“其二,”李清照的脸上,露出一抹骄傲的神色,“爹爹那边,传来了好消息。皇庄试验田里的‘神物’,该收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