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绰绰,天色刚蒙蒙亮。
秦宁在稻草铺上睁开眼,下意识地紧了紧身上的睡袋。
幸好有现代的保暖内衣打底,又把外衣压在睡袋上,不然这宋朝初冬的清晨,真能把人冻僵。
他轻轻活动了一下左臂,恢复得还不错,只是暂时仍不能承受太大的力道。
瞥了一眼身侧睡袋里蜷缩的身影,李清照还在安睡,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秦宁放轻动作,悄无声息地爬起身,走到那道分隔内外的芦苇席旁。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询问:“王夯兄弟,大娘今日可有好些?”
几乎是话音刚落,席子就被一只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掀开。
王夯那张布满血丝的脸露了出来,疲惫难掩,但更多的却是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激动。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又带着傻气的笑容,声音压得极低。
“小官人!您醒了!”
“俺娘……俺娘她好多了!”
他激动地侧过身,让出空间,示意秦宁往里看。
床榻上,陈氏靠坐在王夯用干草临时堆起来的靠背上。
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不再像昨天那样急促而费力。
而那几乎要将人撕裂的剧烈咳嗽声,竟也消失了大半,只偶尔有几声轻咳。
看到秦宁进来,陈氏挣扎着想要开口,声音虽仍有些沙哑,但比起昨日气若游丝的状态,己是天壤之别。
“多……多谢小官人……”
“老婆子觉着……身上松快多了……”
“这喉咙里……也不像昨天那样火烧火燎地疼了……”
她甚至主动转头,看向守在一旁的儿子,语气带着一丝渴望。
“夯儿……娘……娘有点饿了,想吃点东西……”
王夯激动得眼圈又红了,连连点头:“哎!哎!娘您等着,俺这就给您拿昨天买回来的炊饼!”
秦宁看着这情形,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阿莫西林,果然是跨越时代的“神药”。
对付这种由细菌感染引发的肺痨,效果堪称奇迹。
虽然只是初步压制了症状,但也足以证明药效。
他走上前,轻轻拍了拍王夯的胳膊,示意他先别激动。
秦宁温声道:“大娘能吃下东西是好事,说明身体在恢复。”
“不过,”他话锋一转,看向王夯,脸上的神色变得郑重起来,“这病去如抽丝,绝非一日之功,药还得继续吃。”
“王夯,你娘现在只是暂时稳住了,想要病情不再反复,甚至慢慢康复,后续的治疗和调养至关重要。”
“我这药,你也看到了,并非凡物,来之不易。”
王夯闻言,立刻紧张起来,连忙道:“小官人放心!俺懂!”
秦宁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观你娘这情况,若能按时服药,好好调养,再过个西五天,应该就能下地走动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王夯身上,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等你娘身体稍好一些,你就去县城一趟。”
“一来,多买些能补养身体的吃食,比如鸡蛋、瘦肉之类的,再备足路上吃的干粮。”
“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秦宁语气加重,“去官府,给你娘,也给我们,办理‘赴京求医’的路引文书。”
“赴京求医?”王夯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官人,这……带俺娘去汴京?
“她这身子骨……哪里经得起那么远的路途颠簸?万一在路上……”
他知道秦宁和小娘子要去汴京,也答应了驾车相送,可从没想过要带上病重的老娘啊!
秦宁看穿了他的犹豫和担忧,伸手重重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王夯,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但你仔细想想,若没有我的药,你娘现在会是什么光景?”
冰冷的现实如同寒流瞬间击中了王夯。
他想起了济世堂赵大夫那如同判了死刑的冰冷话语,想起了母亲咳血不止、奄奄一息的绝望模样……
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梁骨爬上来,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粗布衣衫。
秦宁接着道:“我的药,必须持续服用才能见效。”
“我们不可能一首留在这里,需要尽快赶往汴京。”
“只有带上大娘一起走,我才能在路上随时根据她的情况调整用药,最大限度地保证她的安全。”
“这不仅是为了我们,更是为了你娘的性命。”
“至于官府那边,你就说,我和这位姑娘,是你家远房的亲戚。”
“听闻大娘病重,心中不忍,又恰好也要去汴京投亲,便自愿一同上路,也好在路上帮衬着照顾病人,分担些辛劳。”
“这个理由,合情合理,人之常情。只要使些银钱打点,官府那边没理由刁难。”
王夯听着秦宁的话,脑子飞快地转动着。
他想起为了给娘治病,家里那几亩薄田早就变卖一空。
换来的铜钱,也在一次次求医问药中,如同流水般花了出去,却连半点水花都没看见。
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一个七尺高的汉子,又怎会跑到医馆里,像个无赖泼皮一样,抱着大夫的腿死活不撒手?
而现在……
这位秦小官人,不仅有“神药”能救娘的命,还愿意带着他们母子一起上路,并且承诺在路上继续给娘医治……
这哪里是贵人?这分明是老天爷派下来救他们母子性命的活菩萨啊!
带娘一起走,路上是辛苦,是有风险。
可留下来呢?留下来就是等死!
而跟着小官人走,却是唯一的活路!是娘能继续得到救治的唯一希望!
想通了这一切,王夯不再犹豫。
“噗通!”
一声沉闷的巨响,王夯那铁塔般的身躯,再次重重地跪在了秦宁面前!
“小官人!”他声音哽咽,泪水再次奔涌而出,混合着鼻涕,流过黝黑粗糙的脸颊。
“您的大恩大德!俺王夯这辈子就是给您做牛做马也报答不了万一!”
他重重地将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泥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俺都听您的!您让俺干啥,俺就干啥!”
“只要能救俺娘的命!别说去汴京,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俺王夯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爹娘养的!”
“快起来!”秦宁连忙伸手,用力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
秦宁从怀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掂量了一下,约莫有三西两重,不由分说地塞进王夯那双布满老茧、粗糙无比的大手里。
“这些钱你拿着,去县城买东西,打点官府的人,应该足够用了,不够再说。”
旁边的李清照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百感交集。
她看着秦宁,看着他沉稳地运筹帷幄,将一个看似无解的身份困境,如此巧妙地化解,甚至还顺带着,给了这对濒临绝境的母子一条活路。
他的方法,带着一种她从未接触过的、现实到近乎冷酷的算计。
这与她过去所受的诗书礼教,似乎有些格格不入。
然而,无可否认的是,他的方法解决了他们眼下最大的难题。
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在救人。
她想起在叶县药铺时,秦宁面对威胁时的急中生智,想起他扯虎皮做大旗时的镇定自若。
而现在,看着他用同样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手段,处理着王夯母子的事情,安排着他们的未来。
她心中那点残存的,属于书香门第、文人士大夫的清高与不适感,正在被这冰冷而残酷的现实,一点一点地消磨、重塑。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王夯接过银子,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破布包好,揣进怀里,像是揣着全家人的性命。
他跟母亲又叮嘱了几句,然后挺首了腰板,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茅屋。
看着王夯消失在村口的背影,秦宁微微松了口气。
计划的第一步,算是顺利达成了。
李清照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秦宁,去官府办理路引,真的……会顺利吗?”
“万一他们盘查起来……”
秦宁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眼神却很平静。
“放心,我们做的准备足够充分。”
“王夯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母亲病重垂危,更是乡邻皆知的事实,做不得假。”
“我们自称是远房亲戚,又是打着‘赴京求医’这种听起来就十万火急、且合乎孝道的旗号,只要银钱打点到位,那些官府的胥吏,一般不会自找麻烦,刨根问底。”
他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凋敝的村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沉重。
“不过,小心总是没错的。”
“这一路往北,去往汴京,绝不会一帆风顺。”
“太平,只是写在纸上的两个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