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府。
书房内的空气,沉重如铁。
黄门官送来的邸报,平摊在紫檀木大案上。
“格物院”。
三个字,让蔡京捻着长须的手指,骤然一僵。
他以为那是一只被拔了牙,关进笼子的病虎。
可这只虎,非但没死,反而借着官家亲手点的火,把囚笼烧了,给自己锻造出了一副谁也碰不得的铠甲!
“好一个秦子昂……”
蔡京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好一个借力打力!”
屏风后,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蔡京长子蔡攸快步走出,满面阴狠。
“爹爹,此子是在朝堂之外另起炉灶!招揽的都是些三教九流,长此以往,必成心腹大患!不如趁他羽翼未丰……”
“蠢货。”
蔡京眼皮都未抬一下,两个字,让蔡攸所有的后续言语都卡死在喉咙里。
蔡京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那棵老槐树。
“现在动他,就是打官家的脸。”
他的声音平静得令人发毛。
“官家此刻,满脑子都是他的‘神火铳’,都是他的‘千古圣君’。谁挡这条路,谁死。”
“那……就这么看着他坐大?”蔡攸不甘。
蔡京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森然可怖。
“猛虎出了笼,总要先看看它想吃什么。”
他坐回太师椅。
“备一份厚礼。”
“派府里最得力的管事,去军器监,请秦少监过府一叙。”
“告诉他,老夫对他这‘格物院’,很感兴趣。想帮他一把,一同辅佐官家,开创盛世。”
……
汴京,南城,军器监。
这里己经彻底变了。
死气沉沉的铁锈味,被一股混杂着石灰、泥土和汗水的滚烫气息取代。
几十个工匠领着民夫拆除旧坊,号子声震天。
秦宁就蹲在这片混乱的中央。
那件崭新的从五品官袍,袖子高高卷起,下摆沾满泥点。
他正用一块木炭,在粗糙的石板上画着什么,身旁围着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工匠。
“不行!风道必须改!”
秦宁用木炭在图上重重画了一道。
“不能只求火旺,要讲究一个‘匀’!你们以前炼铁,是不是时常一炉好,一炉废?”
老工匠一愣,下意识点头:“少监……您怎么知道?”
“因为你们的火,不听话。”
秦宁站起身,拍了拍手。
“我要的,是让火,也守我的规矩!”
王夯站在一旁,看着自家官人三言两语就镇住了这群桀骜的老家伙,心中只剩敬畏。
就在这时,一辆华丽马车停在军器监大门外。
为首的管事下了车,气度沉稳,目光一扫,便锁定了人群中身穿官袍的秦宁。
“敢问,可是秦宁秦少监?”
秦宁走了过去。
“我就是。”
那管事躬身行礼,姿态客气,却自有一股太师府邸的威严。
“秦少监,我家太师,对您的‘格物院’激赏不己。特备薄酒,想请少监过府一叙,共商国是,为陛下分忧。”
这话一出,喧嚣的工地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蔡太师的请柬!
汴京城里,这比圣旨的分量还重!
王夯的心脏猛地揪紧。
这道题,比殿前回话,凶险百倍!
去了,是与虎谋皮。
不去,是当众打虎!
秦宁脸上一丝波澜也无,他甚至笑了笑,拱手回礼。
“有劳公公替我转达太师。”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秦宁一介罪臣,蒙陛下天恩,方有今日。如今只想着,如何在这军器监里,为陛下烧好炉子,打好铁,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指了指身后那片工地,一脸的“公务繁忙”。
“您瞧,千头万绪,实在脱不开身。朝堂大事,非我这等工匠俗人所能议论。”
“一心为官家造器,无暇他顾,还望太师海涵。”
“等一年之后,秦宁若能侥幸不负圣恩,定当亲自登门,向太师请罪。”
滴水不漏。
既捧了官家,又表明了自己“忠心耿耿,不问政事”的立场,最后还把一年之期这个“催命符”当成了挡箭牌。
那管事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冷了下去。
他准备好的一肚子说辞,全被堵了回去。
人家把官家这尊大佛抬了出来,他还能说什么?
他微微首起身子,脸上客气的笑容己经消失。
“既然秦少监公务为重,那便不打扰了。”
他转身欲走,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着秦宁,皮笑肉不笑。
“我家太师还让小的转告一句。”
“太师的耐心,和您这炉子里的火一样。”
“总有,烧尽的时候。”
说完,他再不看秦宁一眼,转身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一股寒气,在整个工地上弥漫开来。
王夯只觉得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官人,您这……是把蔡太师往死里得罪了。”
“他本来,就不是朋友。”
秦宁淡淡说了一句,转身又投入了那片喧嚣的工地。
仿佛刚才那场足以决定生死的交锋,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风。
……
蔡府,书房。
听完管事的回报,蔡京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好一个‘一心为官家’。”
“好一个‘无暇他顾’。”
他缓缓闭上眼。
油盐不进,滴水不漏。
这只虎,不仅给自己造了个坚固的龟壳,还聪明地知道该躲在谁的身后。
蔡攸在一旁急道:“爹爹!此子敬酒不吃吃罚酒!”
“现在弹劾他什么?”
蔡京猛地睁开眼,目光如刀。
“弹劾他太忠心,还是弹劾他太勤勉?”
他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白纸上,重重写下“秦宁”二字。
墨迹淋漓,杀气腾腾。
“传我的话下去。”
“从今天起,给我盯死军器监!”
“钱粮从何而来,工匠从何而招,图纸有何进展,每日一报,不得有误!”
他的笔尖,在“宁”字最后一钩上,狠狠一划,仿佛要将这个名字开膛破肚。
“他不是要唱戏吗?”
“我们就安安静静地当个看客。”
“我倒要看看,一年之后,他搭起的这个戏台子,是能唱出一飞冲天的神仙戏……”
“还是,演一出欺君罔上的杀头戏!”
……
夜色如墨。
竹涧居内,李清照送走访客,走进内院。
秦宁己等在那里。
“子昂,你今天,成了全城的焦点。”
李清照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担忧。
“蔡府管事那句话,是威胁。蔡京不会善罢甘休的。”
“我知道。”
秦宁点头。
“所以,光有官家的‘圣旨’做盾牌,还不够。”
他看着李清照,眼神前所未有的郑重。
“阿照,我需要你帮我。”
“说。”李清照没有丝毫犹豫。
秦宁没有解释他的计划。
他只是递过一张宣纸。
上面没有蓝图,没有计谋,只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字,像一句诘问,又像一道战书。
“何为圣人门下,第一等学问?”
李清照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秦宁的意图。
那双美丽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异彩。
为“格物”正名!
不,这不止是正名!
这是要从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大夫手中,夺走对“学问”的定义权!
这是要掀起一场思想的風暴!
“你……”
李清照的手,握紧了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你这是要给你的猛虎,安上一双能掀翻朝堂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