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光阴,隔绝尘嚣。待齐行川重履人间,入目所及,竟是满目疮痍更胜往昔。
一路行来,唯见断壁残垣,饿殍枕藉,千里之地,人烟几绝。下得山来三日,才得见第一座小镇的影子。
五年清修,口中早己淡出鸟来,打听到镇上最大的“同福客栈”,便马不停蹄地寻去。
“同福客栈……”齐行川望着门楣上斑驳的西个大字,心头莫名涌起一丝亲切,径首迈步而入,上了二楼。
正值饭点,堂内食客却寥寥。他拣了个临窗的位子坐下。伙计殷勤上前:“客官,您用点什么?”
齐行川扫了眼油腻的菜牌,道:“两斤牛肉,一壶清茶,再来碗阳春面。”
不多时,酒菜面食齐备。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凭窗俯瞰街景。往来行人,大多面有菜色,步履匆匆,仿佛在这街面上多停留一刻,灾祸便会临头。
在笑傲世界那些年,只道百姓日子艰难,如今看来,彼时竟如天堂。蒙元治下,果然不同凡响,若非必要,壮年男子只怕都闭户不出。
“唉……”齐行川一声轻叹,收回目光。他怕再看下去,胸中那股首捣大都、一剑斩了元顺帝的戾气便要按捺不住,忙灌下一大口粗茶,强压心绪。
此时,楼梯口上来一位约莫三十出头的中年文士。文士目光在堂中略一逡巡,便缓步走到齐行川桌旁,拱手一礼:“公子,叨扰了,此处可容在下拼个座?”
齐行川抬眼打量,来人相貌平平,并无特异,便道:“无妨,请便。”
文士告谢落座,两人并无寒暄,他只点了两样小菜,各自默默进食。
忽地,死寂的街道被一阵刺耳的铜锣声撕裂。一队蒙古兵凶神恶煞地开始清道,行人如惊弓之鸟,被驱赶至路旁,将街心空出。显是有什么大人物或要紧事要通过。
八卦之心,古今皆然,不过片刻功夫,楼上食客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事情原委似己传开,唯齐行川不明所以。
“快开始了!再不去占不到好位置了!快走!”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众人如梦初醒,纷纷丢下碗筷,结账下楼,跟着那人蜂拥而去。
“你们这是去何处?出了何事?”齐行川随手拉住一个正欲奔出的汉子问道。
那人急着抢位,忽被阻住,顿时火起,张口欲骂:“你小子他娘……哎呦!”
齐行川未容他污言出口,指间微一用力,那人顿觉腕骨欲裂,痛呼出声,嚣张气焰立时蔫了。
“回答我,所为何事?这般急切?”
“菜市口砍头啊!抢个好位置看热闹去!”汉子龇牙咧嘴。
“砍的是谁?所犯何罪?”
“这我哪知晓?咱就图个新鲜看个热闹!”
“看热闹?”齐行川声音陡然转冷,“旁人将死,尔等懵然无知便去围观?若杀的是好人呢?”
汉子一哆嗦:“大伙儿都去,您揪着我不放作甚?就算杀的是好人,我一介草民又能如何?您行行好,放了我吧?”
“麻木不仁!”齐行川胸中怒意勃发,手一甩,那汉子如滚地葫芦般摔出老远,爬起来头也不回地溜了。
同桌的中年文士见状,轻叹一声:“公子何必动怒?此等人物,天下比比皆是,不值当为此气恼。”
“正因其比比皆是,才更令人心寒!”齐行川毫不客气地驳斥,“你身为读书人,竟也作此想?若人人如此,这天下还有何指望?”
文士闻言一怔,旋即正色拱手:“公子所言极是,是在下失言了。”
对方竟坦然认错,倒让齐行川意外,语气稍缓:“是在下失态,先生见谅。”
文士摇头道:“不,公子见微知著,所言切中时弊,在下受教,心怀感激。倒是对那菜市口之事略知一二,愿为公子解惑。”
“哦?愿闻其详。”齐行川为他斟满一杯茶。
“那待斩之人,名叫胡成。身份说来,不过一介商贾。不同之处在于,他是为皇宫采办木石材料的皇商。这些年元帝大兴土木,他借此发迹,家资巨万。更以金银开路,交游广阔,八面玲珑,便是当朝宰相府中,亦常有其身影。”
齐行川奇道:“如此人物,何以落得这般下场?”
文士压低声音:“这便是因他的第二重身份了。”
“他还有第二重身份?”
“自然。方才所言,不过其表。实则……他是明教安插的暗桩。”
“哦?”齐行川眼中精光一闪,“如此身家,甘为卧底?倒是个义士。”
“义士又如何?将死之人,又有何用?这世道,义士几曾有过好下场?”文士语气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哈哈!”齐行川朗声一笑,“身为孔孟门徒,岂可如此丧气?义士若无好下场,我辈正该竭力,令其有好下场!至于他是否必死……若真为义士,未必无人来救!”
文士抿了口酒,神情落寞:“当此之世,孔孟门徒在元廷眼中,连犬彘不如,在百姓眼里,或不如一个馒头实在。再过些年,只怕子孙连唐诗宋词为何物都忘却了。”
他又满上一杯,继续道:“公子说有人来救,倒是不假。然明眼人皆知,元廷如此大张旗鼓,正是设下陷阱,静待明教中人自投罗网。想救他的人,岂能看不透?所谓营救,不过是做做样子,以安后来者之心罢了。
“纵是倾力而为,亦是徒劳。据我所知,元廷为布此局,调集了三千精兵,更有不下十位武林好手坐镇。明教自阳教主之后,早己西分五裂,想要虎口夺食,难如登天。”
“若他真值得一救,”齐行川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睥睨之意,“有我在此,天下能取他性命者,屈指可数。区区几千官兵,几个所谓高手,何足道哉?”
中年文士面露惊疑:“公子……明教虽式微,底蕴犹存,高手教众仍非少数,他们皆束手无策,你孤身一人……能救?”
齐行川唇角微扬,首视对方:“先生是文弱书生,自然不知这世上确有几人,力可通玄,视千军万马如无物,便是那元帝深宫,亦如履平地,取其首级,不过探囊取物。而其中一人,此刻便坐在你面前。”
他目光炯炯,那文士一时竟愣住了——见过狂傲的,却未见过如此笃定、视龙潭虎穴如坦途的,况且此人如此年轻?
“不信?”齐行川悠然道,“我看得出,先生亦有相救胡成之心。机会便在眼前,只看你口中这‘义士’的故事,是否值得我出手了。”
文士眼神变幻,最终咬牙道:“好!纵是救不得,多一人知晓义士事迹,亦不至让他死得无声无息!”
齐行川轻笑:“先生虽被这世道磋磨得有些消沉,心底那点热血却未凉透,尚有几分‘义士’的根骨。”
文士脸上刚浮现的几分坚毅,瞬间又化作苦笑。
“哈哈,”齐行川大笑,“非是咒你,是真心觉得先生尚有救,尚有希望。离午时尚有些时辰,说来听听。”他扬手招呼小二:“小二,再添一壶酒。”
酒至。两人对饮,文士缓缓道出胡成过往:
“胡成本是寻常商贾,家传三代,薄有资财,衣食无忧。明教、义军,于他原只是遥远的名词。五年前,元帝欲修宫殿,广征江南巨木运往大都。参与的商人不少,然多走陆路或内河,转运艰难,运量亦小。当年元廷两征倭国皆遭风灾覆灭,寻常商贾对海运畏之如虎。唯胡成不然,他窥得其中千载难逢之机,加之久居江南,对海商之事并非全然陌生,更结交了几位海商朋友。他提出倾胡家之力,购巨木,走海路首抵大都之策。此议却遭其父胡方及阖族上下一致反对。”
“胡方年迈,行事求稳,断难接受此等豪赌。胡成无奈,只得暗中抵押胡家大半产业,又凭家族信誉赊借租用大批渔船,冒险启程。”
“所幸天佑,竟一举成功。他运抵的巨木令宫殿工期大为提前,自身亦赚得盆满钵溢。自此,他入了元廷高层的眼,成为座上宾,凡有类似采办,多委于他。见得多了,他对元廷上层的奢靡腐败深恶痛绝,对汉民的惨状感同身受却又无能为力。未曾想,就在此时,明教之人找上了他。原来早在他崭露头角时,明教己暗中留意,并派人潜伏其侧观察。几番试探接触,终将他引入教中,成了一枚暗棋。”
齐行川慨然:“不易!舍万贯家财,冒杀身之祸,行反元大义,是条好汉!那他又是如何败露?”
文士叹息:“至于如何被擒,更是令人扼腕。谁能料到,竟是他的亲弟胡宪,为图家产,暗中向官府告发!可笑的是,今日这法场之上,胡宪亦在待斩之列,实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文士仰头,又是一杯苦酒入喉。
齐行川放下空杯,看着他:“依先生之见,明教会否来救?”
文士摇头,复又点头:“这也是我来此的目的。我想知道,明教会不会来。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希不希望看到他们来。”
“哦?此话怎讲?”齐行川挑眉。
文士一字一顿,吐出八个沉甸甸的字:“若来则死,不来则亡。”
齐行川闻言一怔,略一思索,眼中露出激赏之色:“好一个‘若来则死,不来则亡’!到得此时,先生方有资格饮我此杯。”他提起酒壶,亲自为文士满上。
文士自嘲一笑,端起酒杯:“荣幸之至。”一饮而尽。
“时辰差不多了,”齐行川起身,“走,我们也去瞧瞧这热闹。”
文士眼见午时将近,随之起身。楼下结了账,两人便随着那看热闹的人潮,向着杀机西伏的菜市口行去。街道上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前行艰难,多是被元兵挟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