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她走了
冰冷的雨针密密麻麻地刺下来,砸在南方小镇歪斜的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又湿又重,裹着泥土和腐烂植物的腥气,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棉絮。
镇子西头,那间最破败的老屋前,歪斜地立着两根被雨水浸透的竹竿,挑起一条被淋得透湿、软塌塌垂下的白布。风呜咽着穿过门洞,卷起几片湿透的黄纸钱,啪嗒一下,粘在门槛上。
门内,昏黄的白炽灯泡悬在屋梁下,光线被弥漫的香烛烟雾切割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灵堂中央那口薄薄的、油漆剥落的棺材。空气里浮动着浓重的檀香和湿木头腐朽的气味,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命消逝后留下的空洞寒意。
温梨就跪在棺材前。
她穿着一身明显过于宽大的粗麻孝衣,布料僵硬,磨蹭着皮肤。孝衣下摆洇开深色的水痕,那是从湿透的裤脚蔓延上来的。雨水顺着她鸦羽般浓密、却有些毛躁的发梢滴落,沿着苍白的脸颊滑下,在下颌处汇聚,最后无声地滴落在身前冰冷的泥地上,砸出一个小小的水窝。
她挺首着背脊,像一杆被霜雪压弯却不肯折断的竹。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睫低垂,遮住了瞳仁里所有的光,只余下一片沉沉的墨色。那墨色里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平静。只有那不断滴落的、冰冷的雨水,证明她还活着。
外婆枯瘦的身体就躺在那口薄棺里,被一层薄薄的、洗得发白的旧布覆盖着。她熬过了漫长而清贫的岁月,最终没能熬过这个湿冷刺骨的冬天。温梨记得外婆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在紧紧攥着她冰冷的手上,浑浊的眼睛努力睁大,仿佛要穿透这昏暗的屋子,看向某个遥远又令人窒息的所在。
“阿梨…”那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别…别恨…你爸…他…糊涂…”每一个字都耗尽气力,带着临终的喘息,“你妈…走得早…命苦…别学她…闷着…要…要活出个样来…给他们…瞧瞧…”外婆的手骤然失了力气,滑落下去,那双枯竭的眼睛却固执地睁着,首首地望着低矮、布满蛛网和霉斑的房梁深处,仿佛那里藏着未尽的遗恨和不甘。
温梨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地、缓缓地合上了外婆的眼睑。她用了点力气,才让那早己失去弹性的眼皮盖住那双不肯瞑目的眼。做完这一切,她重新挺首背脊,跪得笔首,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脸颊持续滑落,浸透了肩头的粗麻布。
屋外,泥泞的小路尽头,传来几声不耐烦的汽车喇叭鸣响,尖锐地撕裂了雨幕的沉闷和灵堂的死寂。那声音突兀、刺耳,带着一种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的焦躁。
很快,脚步声踩在湿滑的石板上,吧嗒作响,伴随着男人刻意拔高的嗓音,透着股城里人特有的、居高临下的不耐烦:“啧,这鬼地方!一脚泥!温梨?温梨小姐在吗?”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皮鞋却沾满黄泥的中年男人闯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他生得一张圆脸,但此刻眉头紧锁,嘴角向下撇着,毫不掩饰对这间破屋、这场简陋丧事的鄙夷。他站在门口,嫌弃地掸了掸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在烟雾缭绕、光线昏暗的灵堂里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棺材前那个单薄的身影上。
“温梨小姐?”管家老陈提高了声调,像是怕她听不见,又像是急于完成任务,“温先生派我来接你回京城。家里都安排好了,车就在外面等着。老太太这也…嗯…节哀顺变。赶紧收拾一下要紧东西,这就走吧,别耽误了时辰。”
他的目光掠过那口薄棺,没有丝毫停留,仿佛那只是一件碍事的旧家具。
温梨缓缓抬起头。
湿透的碎发黏在她光洁的额角和苍白的脸颊上,水珠沿着下颌的线条滑落。她看向门口那个与这潮湿阴冷、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灵堂格格不入的男人,那双墨色的眼睛终于有了焦点,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清晰地映出老陈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催促和不耐烦。
“外婆,”她的声音响起,有些低哑,像久未开口,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雨声和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还没下葬。”
老陈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刚从泥地里出的“野丫头”第一句话是这个。他脸上的不耐更重了,眉头拧成一个疙瘩:“哎呀,温小姐,这乡下地方葬人规矩多,一时半会儿哪弄得完?温先生交代了,让你即刻动身。京城温家,那才是你的根!老太太这边,自然会有人料理后事,保管妥妥当当。你只管放心跟我走就是,温先生还等着呢!”
他刻意加重了“温家”和“温先生”几个字,试图用那遥不可及的富贵砸晕这个不识抬举的丫头。
温梨的目光从老陈那张写满功利和急躁的脸上移开,重新落回那口薄薄的棺材。外婆枯瘦的手在布单下依稀显出一个僵硬的轮廓。她沉默了几秒。灵堂里只剩下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滴“再等三天。”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送外婆入土。”
老陈的圆脸瞬间涨红了,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冒犯:“温小姐!这可由不得你任性!温先生的命令……”
“要么等三天,”温梨打断他,依旧没有看他,视线牢牢锁着棺木,“要么,你自己回去。”
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平静得可怕。但那平静之下,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磐石般的意志。老陈张着嘴,剩下的话被生生噎在喉咙里。他看着少女那挺首的、被雨水湿透的脊背,看着她沉静如渊、毫无波澜的侧脸,一股莫名的寒意忽然从脚底板窜了上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在乡下泥地里滚大的“野丫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可以随意揉捏。
他憋着一股气,脸色变了几变,最终重重哼了一声,退到门外湿漉漉的屋檐下,掏出手机,压低了声音开始打电话汇报。雨幕隔绝了他的声音,只留下一个焦躁不安的背影。
温梨重新垂下眼睫,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对峙从未发生。她伸出手,指尖依旧冰凉,轻轻拂去棺材盖上积落的一点香灰。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答、滴答,单调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