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回视线,重新看向老吴。
对女儿的突然到来,老吴也有些始料未及。
他连忙放下了手里的酒杯,站起来:
“怎么了芊芊?”
老吴的女儿走了过来,低着头,好像有点不太想让李愚和江怜看见她的脸。
“之前咱们说好了,要跟我商量填志愿的事……”
小女生的声音很低,还明显有些别扭。
老吴眯着眼,仔细想了想,略感愕然:
“不是说好等过几天我休息了……”
他不提这个倒好,一提这个小女生立马把脸都转了过去,声音沉闷:
“你每次都这样说。”
“……”
老吴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只能陷入干巴苍白的沉默中去。
他想告诉女儿,他也没办法,他身为夜游司酆城分部的一部之长,平时实在太忙太忙,每天都有大堆的事等着他拿主意,等着他去处理。
偏偏阴魂和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邪教信徒就像雨后的春笋,屋里屋外哪儿都可能冒出来,叫人身心疲乏。
尤其是最近。
每每想到鬼节这两个字,老吴就觉得自己成了被架在断头台上的路易十六,脑门上明晃晃的铡刀高悬,随时都有可能落下来,叫他摸不着头脑。
说来也怪。
往前数十八年,回到女儿刚出生的时候,彼时看着怀里嫩皱成一团的小东西,他也曾默默许下心愿,绝不当三棍子敲不出个屁的封建家长。
其实老吴的爹——老老吴就是最经典的例子。
老老吴生且长在山沟沟里,跟家里的几亩薄田较了大半辈子劲,在老吴的记忆里,他整天不是忙着下地伺候庄稼,就是蹲在木头门槛上吧嗒吧嗒抽他的烟。
最开始是旱烟,后来时代进步了,他就与时俱进改成抽卷烟,最便宜的那种,五块一盒,他一天能报销起码两盒。
他没文化,斗大的字不识一筐,伺候起庄稼倒是老**戴胸罩一套又一套,他几乎不和老吴说话,就连村里人也不怎么搭理,就好像他想说的话在抽烟时全都跟着口鼻间升腾出的白雾跑掉了。
这么多年过去,老老吴也几乎老成了被卷进小纸筒里干瘪紧皱的烟叶,他一个人住在老房子里,每日照例伺候着那点庄稼,蹲在门槛上抽他的烟。
老吴记得,老老吴对他最常说的话只有两句:
“吃饭。”还有“好好学习。”
除此之外好像就没什么了。
只有一次例外——
当年他考上大学,录取通知书送到村里时,老老吴破天荒去镇上买来了酒和肉,要和他谈谈心。
酒桌上,父子俩拘谨得像是陌生人。
老老吴给自己倒上一杯酒,又给他倒满,两个人边吃边喝,却一句话都没说。一直到老老吴终于喝得满脸红光,晕晕乎乎,才冷不丁抬头,既是欣慰又是歉疚地对他说:
“娃啊,你……比你爹有出息。”
老老吴那天没抽烟。
大概就是因为他没抽烟,所以他肚里的话才没变成烟雾散去。
但就算是这样,老老吴那天也没跟老吴说几句话。
老吴同样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
难道他要对老老吴说,因为他从小营养不良,又瘦又黑,在学校里经常受人欺负?还是说从山沟沟里来的他在县城的同龄人里完全就是个异类,遭人排挤,没人愿意跟他玩?又或者那陌生遥远的大城市让他心生恐惧,他对未来只有迷茫?
后来他还是去了大城市上学,在大城市里生活了几年,他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的父亲都只会沉默地蹲在家门槛上抽烟,原来父亲也可以是跟孩子做朋友,跟孩子交流谈心的——
老吴倒从来没怨恨过老老吴。
他认为老老吴已经对他做到了最好。
可他还是觉得,如果有一天,他也为人父母,绝不要变成老老吴那样的家长。
然而世事往往不遂人意。
老吴看着眼前跟自己年轻时一样倔的女儿,有点不好意思,忍不住挠了挠头。
“抱歉抱歉,”他自我检讨,“最近忙,就把这事给忘了,而且……而且……”
老父亲小心翼翼观察女儿的表情,小声说:
“咱们不是说好了过几天再给你看嘛?”
老老吴,老吴,到了女儿这辈就该变成小吴了——小吴却并未因老父亲的卑微姿态缓和下口气,她依旧别过脸,问:
“今天几号?”
老吴一愣,下意识掏出手机:
“二号。”
“志愿填报时间是上个月二十八号到七号,”小吴的语气硬邦邦冷冰冰,“再过几天?过到几号?”
老吴心说四号啊,我早计划好了,等四号就给你折腾这件事,你老爹都多少年没研究过这些东西了,什么都不懂,肯定得咨询一下专业人士……
这种话这时候是没办法说出口的,老吴毕竟不是老老吴,他可不会光抽烟不说话。
所以他立马挽救道:
“就今天,就现在,我这就回去啊,你别急。”
说完,他抬头,朝江怜和李愚递去一个抱歉的眼神。
李愚倒没意见。
本来撞见老吴就是意外,能因此搞到情报当然是好事,没搞到也问题不大。
所以他朝老吴点点头:
“既然有急事,那你赶紧走吧。”
老吴也不白走。
他转头就对店里喊了声:
“老张?”
柜台那儿当即弹出了个头:
“诶,咋了?”
“我有点事,得先走了,这桌饭钱记我账上!”
“得嘞。”
老吴交代完,又跟桌旁的两人打声招呼,就跟着女儿匆匆离开了。
于是一切重新安静下来。
等到彻底看不见老吴和他女儿背影了,李愚忽然说:
“真有这么巧?咱们刚碰上老吴没多久,他女儿就追下来找他回去?连头发都没来得及吹干……他们父女俩关系不是不好吗?”
将心比心,换位思考。
如果他是老吴的女儿,平时和老吴关系不好,虽然称不上是剑拔弩张,但也可以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那他真的会大晚上洗过澡头发都不吹就下来找人吗?
恐怕不会。
然而这件事的确发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
这对吗?
说不定,老吴的女儿完全不像老吴描述的那样讨厌老吴?也是,父女关系的急剧恶化理应是有原因的,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明明五年前老吴的女儿还挺黏老吴,这五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才会让她对老吴的态度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李愚搞不明白。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更何况他也不是什么青天大老爷……他跟江怜这边都还剪不断理还乱呢,哪有功夫去关心老吴的私事?
想到这儿,李愚才意识到江怜有一会儿没动静了。
难道喝醉了?
他下意识转头一看,便看到了江怜。
江怜正好把她杯子里最后一点残酒咕嘟咕嘟灌下去。
李愚还记得,他跟老吴说话时,江怜面前的扎啤杯明明是满的,泡沫多得几乎要溢出来,可只是一转眼,杯子就空了,里面的酒一口不剩。
“咣。”
轻轻细细一声响。
江怜把杯子放到桌上,看样子是打算再来一杯。
这是她今晚喝的第多少杯了?
李愚没记。
可他还是觉得江怜喝太多了,最好不要再喝了。
于是他伸手,按住了扎啤桶上的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