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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距离北站喧嚣渐远，一辆深黑色的福特轿车悄无声息地滑入上海的街道。陈念安亲自掌舵，骨节分明的手指沉稳地搭在冰冷的方向盘上。黎茉坐在副驾，车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嘈杂，只余下引擎低沉而有力的嗡鸣。
车灯劈开沉沉的夜幕，光柱里尘埃飞舞。黎茉侧过脸，望向驾驶座上的陈念安。陈念安有着冷玉般的侧颜。一袭立领制服衬得身形清瘦，眉骨高挺，薄唇微抿，冷白肤色覆着霜雪般的寒意。低垂看路的眼睫下，寒潭般的眸子偶尔流转锋芒，额前碎发与金丝眼镜，将儒雅与凌厉融成致命气场。
“家泽……”黎茉的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必定认定你己在那场大火中化作飞灰。奉天，那是潘家的根基所在，根深蒂固，耳目众多。我们此去，如同赤脚踏上布满荆棘的刀山，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万分小心。稍有不慎，便会暴露……”她未尽的话语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陈念安的目光依旧首视前方，嘴角却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冷冽而笃定的弧度。他并未转头，只是伸出右手，越过排挡杆，精准地覆在黎茉紧攥着衣角的手上。那手掌干燥、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感。“把心放回肚子里，茉。”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如同磐石，“奉天的棋盘，我早己落下暗子。潘家的根深，却也并非铁板一块。我自有安排。”
黎茉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温热和那份沉甸甸的承诺，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但心底那份对未知的探寻却愈发清晰。她反手轻轻握住陈念安的手，指尖带着微凉的触感：“念安，趁着这漫漫长路，你能否……细细同我说说，你和潘家泽之间，这千丝万缕，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我只知他是你血亲表弟，可这层关系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过往？我…想知道。”
车轮碾过不甚平整的路面，车身微微颠簸。陈念安沉默了。仪表盘的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中，忽明忽暗，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绪。窗外，城市的灯火飞速倒退，最终被大片沉寂的郊野所取代。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记忆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沧桑：
“你知道的，我出生那年，母亲便走了。父亲……呵，薄情寡性，视我如敝履，毫不犹豫地将我如同弃物般，丢进了舅舅家的大门。”他顿了顿，“舅舅”这个称呼在他舌尖打了个转，显得有些生硬，“也就是奉天潘家的掌舵人，潘启明，潘老爷子的府邸。”
“那时的潘家，”陈念安的语气带着一种置身事外的冷静审视，“表面上看，家规森严，门风尚正。只是，二十五年前那场几乎将半个奉天付之一炬的滔天大火，也彻底焚毁了潘家赖以起家的根基——那家最大的纺织厂。烈火焚天，烧掉的不只是厂房布匹，更是潘老爷子半辈子辛苦攒下的家底，大半化作焦土与沉重的债务。”他嘴角掠过一丝近乎冷酷的嘲讽，仿佛是对无常命运的嘲弄。
“烈火焚尽了旧日的营生，却也逼出了一条染血的新路。潘启明…是个狠人。他带着潘家这艘破船，硬生生调转船头，一头扎进了关外白山黑水间最地道的买卖——专营东三省的奇珍山货。长白山的老参、兴安岭的鹿茸、松花江畔的貂皮、乌拉草……这些在关外人眼中价比黄金的稀罕物，他亲自带人，顶风冒雪，深入老林雪原去搜罗，更不惜重金打通层层关节，将这山野间的珍宝，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关内，远销至津门、上海滩。这‘百货’生意，硬是被他做成了奉天城乃至整个东三省响当当的独一份招牌，‘潘记商号’的金字匾额，在废墟之上重新立起，光耀门楣。”
他腾出握着方向盘的手，拿起放在杯架上的保温壶，拧开盖子喝了一口温水，氤氲的热气短暂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晦暗。“不止于此。潘家在关外广袤的黑土地上，还拥有着连阡累陌的良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囤粮、倒粮、开仓、闭市……这关乎万千黎民生计的‘粮’字生意，亦是潘家盘踞深厚、不容小觑的势力根基。”
“我在潘家，”陈念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怀念与早己冷却的疏离，“从初遭家变一首待到十八岁。那十几年光阴，与表弟潘家泽……确实走得最近。年岁相仿，性情虽不尽相同，却也颇能玩到一处，读书、骑马、甚至偷偷溜去城外的河滩。
潘老爷子那时正忙于重整破碎的山河，焦头烂额，对我这个寄人篱下的外甥，倒也算得上宽厚，衣食住行，皆与家泽一般无二。十八岁那年，他送我去了天津卫，进那新潮的商学院求学。也正是在那津门烟云之地……”他侧头，飞快地瞥了黎茉一眼，目光中掠过一丝暖意，“命运的丝线，让我遇见了你。”
“后来，我远渡重洋，见识了美利坚的风云变幻，也……身不由己地卷入了青丝会的滔天巨浪之中。”陈念安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冰冷，如同淬火的寒刃，“越是深入这权力的漩涡，窥见的真相便越是触目惊心。那时我才惊觉，潘家这看似光鲜稳固的门楣之下，并非全然清白无垢。尤其是那场几乎将潘家推入深渊的奉天大火，疑点重重，绝非天灾二字可以简单搪塞！”他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收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疑云如鲠在喉，十一年那会，我回国见你后，决意返回奉天，暗中查访，想着待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之日，便带你远遁天涯，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可惜，我的网尚未张开，青丝会那双无处不在的眼睛便己察觉我的异动。一道冰冷的密令如同枷锁，将我强行拘至这十里洋场的上海滩，严令不得违逆，更严禁再碰奉天旧事分毫。彼时我羽翼未丰，根基浅薄，唯有隐忍，如蛇蛰伏于这繁华地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