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天际刚泛起蟹壳青,柳林屯东头的老君庙,己彻底沦为一片冒着青烟的瓦砾场。
巨大的榉木房梁斜插在碎砖乱石间,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茬,像被啃噬过的骨头。
半堵焦黑的山墙兀自立着,墙皮剥落,露出里面夯土的本色,上头还挂着半幅褪了色的“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黄符纸,在带着硝烟味和血腥气的晨风里,簌簌抖着。
晨光吝啬地洒下来,勉强照亮了废墟上蠕动着的人影。
那是劫后余生的柳林屯人,还有赵连长手下几个还能动弹的战士。
他们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铁锹、镐头刨挖碎石烂瓦时发出的刺耳刮擦声。
王大壮脸上糊着血和灰,光着膀子,肩膀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草草缠着破布条。
他像头发疯的牛,双手扒拉着压住半条腿的土坯块,牙关咬得咯嘣响。
石头的一条胳膊软软垂着,用另一只手和肩膀,死命顶开一根斜压下来的房椽子。
下面,传来微弱的呻吟。
“栓柱!栓柱兄弟!挺住!俺们这就扒你出来!”
王大壮吼着,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孙老蔫佝偻着腰,脸上没一点血色,嘴唇哆嗦着。
他小心地搬开一块沾着暗红血迹的碎瓦,下面露出一只穿着草鞋的脚。
脚的主人己经没了声息。
老汉浑浊的老眼里滚下泪来,混着脸上的灰土,冲出道道沟壑。
周春妮靠在相对完好的庙门石墩上,胸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柄古拙的木剑。
剑柄末端,那个模糊的“...七”刻痕,在微弱的晨光下,显得愈发神秘。
杨队长躺在她旁边一块卸下来的门板上,身上盖着赵兰芝找来的破棉絮。
他脸色蜡黄如金纸,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但那双眼睛己经睁开,虽然黯淡,却恢复了清明。
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着废墟上挣扎求生的人们,看着远处被赵兰芝紧紧搂在怀里、依旧昏迷不醒的小栓。
小栓额头那个青黑色的烙印,像一块丑陋的胎记,颜色倒是稳定了些,不再像之前那样蠕动欲滴。
可谁知道那平静下面,是不是藏着更深的凶险?
“杨叔...恁喝口水...”
周春妮用豁了口的破碗,舀了点从瓦砾下扒拉出来的、还算干净的雨水,小心翼翼凑到杨队长嘴边。
杨队长费力地抿了一小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清醒。
他目光落在春妮怀里的木剑上,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剑...护好...那是...咱们...唯一的...念想...”
春妮用力点头,把木剑抱得更紧。
那剑柄冰冷的触感,似乎能稍稍驱散她胸口的灼痛和心头的阴霾。
赵连长拄着一截断矛当拐棍,一瘸一拐地巡视着。
他左肩缠着厚厚的布条,渗出的血己经发黑发硬。
脸上被碎石划开几道口子,皮肉外翻着。
眼神却像刀子一样锐利,扫过每一处挖掘点,扫过废墟深处那片最令人心悸的区域——魔化李铁栓被深埋的地方。
那地方,巨大的石块和扭曲的梁木堆叠成一个狰狞的小丘。
死寂。
没有一丝动静。
可赵连长的心,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着。
那魔物...真的死了吗?
那双燃烧着地狱般火焰的魔瞳,仿佛还在黑暗中死死盯着他们。
这念头,像沉重的石头,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
连空气都显得凝滞。
“连长!”
一个脸上带着稚气的战士,指着废墟边缘一处被碎石半掩的角落,声音带着惊恐的颤抖。
“血...还有...这个!”
众人目光唰地聚拢过去。
只见几块碎石上,溅着几滴乌黑粘稠的血迹,早己干涸发硬。
血迹旁边,散落着几块指甲盖大小、边缘焦黑的龟甲碎片。
上面隐约残留着扭曲的暗红纹路,正是姚二那邪门符咒的材质!
一条断断续续、被踩踏过的痕迹,歪歪扭扭,消失在通往屯子西头、黑石峪方向的荒草丛里。
赵连长眼中寒光爆射。
他弯腰捡起一块龟甲碎片,指关节捏得发白。
“狗日的姚二!跑不了!”
他猛地回头,对着还能站立的几个战士低吼,声音带着铁与血的味道:
“栓子!大奎!带上家伙!跟俺追!”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绝不能让这祸害再喘气!”
三个身影,带着一身的伤和满腔的恨,像离弦的箭,朝着姚二遁逃的方向,踉跄却无比坚定地追了下去。
风吹过荒草,发出呜咽的声响。
像是为逃亡者敲响的丧钟。
废墟上的挖掘仍在继续。
王大壮和石头终于把栓柱从瓦砾堆里拖了出来。
栓柱浑身是血,一条腿怪异地扭曲着,但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
“快!老蔫叔!搭把手!”
孙老蔫连忙撕下自己还算干净的衣襟,和春妮一起,手忙脚乱地给栓柱包扎止血。
简陋的绷带瞬间被染红。
杨队长躺在门板上,看着忙碌的众人,看着昏迷的小栓,看着春妮怀中的木剑,眼中充满了深重的忧虑。
他攒了攒力气,声音依旧微弱,却清晰地传入春妮耳中:
“春妮...那把剑...”
“是...恁杨叔...当年在关外...打鬼子...救过一个...快咽气的云游老道...”
“他...临死前...塞给俺的...说...是...镇邪的...古物...”
“让俺...留着...紧要关头...或许...能护住...一方...平安...”
“那老道...只含糊说了句...这剑...跟一个...叫‘七星卫道’的...古老传承...有关...”
“编号...就是...信物...”
杨队长喘息着,每说一句都异常艰难。
“...七...”
春妮下意识地着剑柄末端那个模糊的刻痕。
七星卫道?
一个从未听过的名字。
一个古老传承的信物?
这柄看似平凡的木剑,竟藏着如此惊人的来历?
它为何能对抗那恐怖的黑石和“地藏”骨爪?
那残缺的“...七”,又指向传承中的第几号?其余的信物又在何方?
谜团,像废墟上升腾的青烟,缭绕不散。
小栓在赵兰芝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额头的青黑烙印,似乎随着老槐树方向吹来的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赵兰芝的心猛地揪紧。
她紧紧抱着孩子,无助的目光投向杨队长和春妮。
“杨队长...春妮...栓儿他...这印子...到底...咋办啊?”
这烙印不除,就像一颗埋在孩子体内的毒瘤,随时可能爆发。
靠这柄神秘木剑?
还是需要找到那虚无缥缈的“七星卫道”传承,获得完整的救治之法?
希望渺茫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王大壮抹了把脸上的血汗混合的泥浆,重重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
他抬头望向屯子中央的方向,那里有柳林屯的象征——那棵历经沧桑的老槐树。
他的目光陡然凝固!
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起来!
“恁...恁们快看!老槐树!”
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恐惧!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惊恐地望去。
只见晨光中,那棵昨日还枝繁叶茂、为众人提供过荫庇的老槐树,此刻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下去!
原本苍翠的树叶,正大片大片地变成枯黄!
繁茂的枝条,正迅速失去水分,变得干枯脆弱!
仿佛有一股无形的、邪恶的吸力,正疯狂地攫取着它的生机!
一股源自废墟深处的、冰冷死寂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潮水,悄然弥漫开来。
压在人们心头的巨石,骤然变得千斤重。
深埋地下的那双魔瞳,似乎并未真正熄灭。
它在沉寂。
也在汲取。
等待着重燃地狱之火的那一刻。
废墟之上,幸存的柳林屯人,和伤痕累累的战士们,默默地站到了一起。
他们围绕在勉强支撑起身的杨队长周围。
目光聚焦在周春妮手中那柄刻着“...七”的古拙木剑上。
也望向屯中那棵正诡异枯萎的老槐树。
以及更远处,赵连长他们追索姚二而去的方向。
希望,如同这劫后余生的黎明,沉重而渺茫。
却终究是亮起来了。
前路,布满荆棘与未知的凶险。
但他们必须走下去。
为了这片饱受蹂躏的土地。
为了昏迷不醒的小栓。
为了深埋地下、随时可能复苏的魔患。
也为了那柄木剑背后,可能存在的、彻底终结这一切黑暗的希望之光。
风,卷起废墟上的尘埃。
打着旋儿,呜咽着掠过枯萎的老槐树枝头。
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又像是不祥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