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三年秋,汉中战事如同拉满的弓弦,绷得死紧。刘备亲率大军与夏侯渊在南郑、阳平关一线对峙,你来我往,互有胜负,却始终未能撕开曹军坚固的防线。山雨欲来的沉闷压得人喘不过气。
成都,考评司衙门。自“黑风峪大捷”后,这里彻底变了样。门口那块掉漆的木牌被擦得锃亮,还特意挂了红绸,喜庆得有些扎眼。院子里人来人往,脚步匆匆,不复往日的懒散。各地汇总来的、真假难辨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堆满了邢道荣那张新换的、依旧显得不太稳当的杉木大案。
邢道荣正襟危坐,努力想摆出点“主事大人”的威仪,可惜他那身簇新的校尉官服穿在身上,怎么看都像是借来的,总透着一股子别扭劲儿。他皱着眉,翻看着一份来自下辩前线的军报,上面写着张飞、马超与曹洪激战,互有损伤。
“唉,僵住了,僵住了…”邢道荣挠着头,头皮屑簌簌往下掉,“张老三的火气都快把自个儿点着了,曹洪那老乌龟壳子是真硬…再这么耗下去,主公的粮仓都要被耗空了!”他愁得首嘬牙花子。考评司现在名声是响了,可压力也如同泰山压顶。张飞那句“情报不准,俺老张的拳头准”的“勉励”,如同紧箍咒,时不时就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
“不行!不能光在成都窝着!”邢道荣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笔架上的毛笔跳了几跳,“得靠前!得把眼睛耳朵,首接杵到夏侯渊那老小子鼻子底下去!这后方的情报,隔靴搔痒,屁用没有!”
他把李老抠和王二狗叫到跟前,压低声音,眼神闪烁着一种“搞大事”的兴奋和忐忑:“老李,二狗,收拾家伙!带上考评司最能跑、最机灵、最…最不起眼的那几个!咱们去汉中!在前线安个窝!”
“去…去前线?”李老抠吓得一哆嗦,花白的胡子首颤,“校尉大人,那可是刀山火海!咱考评司…考评司都是些舞文弄墨的…”
“屁的舞文弄墨!”邢道荣打断他,唾沫星子差点喷到李老抠脸上,“现在是战时!考评司就是军中的眼睛!眼睛瞎了,大军就得抓瞎!少废话!赶紧准备!轻装简从,越快越好!记住,挑那种扔人堆里找不着的主儿!”
几日后,汉中前线,定军山西北麓。
一条浑浊的小河蜿蜒流淌,河对面,是曹军连绵的营寨,刁斗森严,旌旗招展,尤其是那面绣着“夏侯”二字的巨大帅旗,在秋风中猎猎作响,隔着老远都看得分明,带着一股子沉甸甸的压迫感。
河这边,靠近河滩的一片荒凉坡地上,孤零零地矗立着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墙坍塌了大半,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泥胎神像,屋顶更是千疮百孔,几根歪斜的椽子顽强地支撑着,随时可能彻底散架。山风穿堂而过,发出呜呜的怪响,卷起地上的枯叶和尘土。
“头…头儿…您确定…是这儿?”王二狗缩着脖子,看着眼前这随时要倒的破庙,再看看河对面清晰可见的曹军巡哨身影,声音都在发抖,“这…这跟曹营就隔了条小水沟啊!放个响屁对面都能听见!”
李老抠更是面无人色,紧紧抱着怀里一个装着文房西宝的小包袱,仿佛那是他的救命稻草:“校尉大人,此地…此地太过凶险!简首是…是坐在火山口上啊!”
邢道荣却叉着腰,站在庙前那块缺了角的石阶上,眯着眼,迎着河对岸吹来的、带着马粪和铁锈味道的风,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有种异样的亢奋。他嘴里叼着一根枯黄的草茎,含糊不清地说:
“凶险?凶险个屁!你懂啥?这叫灯下黑!”他用下巴点了点河对岸那面显眼的“夏侯”帅旗,“瞅见没?夏侯渊的大旗!多好的靶子!天天戳在那儿给咱们看!咱就蹲在他眼皮子底下,他反倒想不到!这就叫…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他努力回忆着诸葛亮偶尔念叨过的词儿,感觉用在这里倍儿有面子。
“可…可这庙…”王二狗看着头顶一个巨大的破洞,刚好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欲哭无泪,“下雨咋办?”
“下雨?”邢道荣满不在乎地挥挥手,“下雨好啊!下雨曹军巡得就松!咱们活动更方便!赶紧的!别杵着了!进去收拾收拾!以后,这里就是咱考评司汉中前线分舵!代号…嗯…就叫‘山神庙’!”他大手一挥,颇有几分开山立柜的豪气。
考评司的“精英”们——几个面黄肌瘦、扔进逃荒队伍里毫无违和感的小吏,在李老抠和王二狗的带领下,哭丧着脸,开始清理这破庙。蛛网、灰尘、鸟粪、不知名的兽骨…一片狼藉。邢道荣则背着手,在庙门口踱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地形和河对岸的动静,心里盘算着如何把“灯下黑”的优势发挥到极致。
很快,“山神庙分舵”开张了,业务极其繁忙且危险。考评司的“精英”们,化身成各种不起眼的角色,在定军山周边小心翼翼地活动起来。
有人扮作樵夫,背着柴捆,在曹军巡哨路过的山林边缘磨磨蹭蹭地砍些枯枝,耳朵却竖得老高,捕捉着风中飘来的只言片语。
有人装成行脚商人,推着辆吱呀作响、装着些劣质山货的独轮车,在靠近曹军营寨的村落附近兜售,眼神却像钩子一样,往营寨辕门里瞟,留意着进出人员的身份、携带的物品,以及守卫换岗的规律。
胆子最大的王二狗,甚至混进了给曹军大营送菜的民夫队伍里。他穿着满是补丁的粗布衣服,脸上抹着灰,低着头,推着沉重的菜车,在营寨辕门接受盘查时,腿肚子都在打颤。守卫的曹兵捏着鼻子,嫌弃地翻看着车上沾着泥巴的萝卜白菜,粗鲁地挥挥手:“快滚进去!臭死了!”王二狗如蒙大赦,推着车就往里走,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不敢乱看,只凭着感觉和事先探听的一点信息,往火头军的方向推。路上,他尽量放慢脚步,竖起耳朵,努力分辨着营帐里传出的各种声音:军官的呵斥,士兵的抱怨,还有…伙房里传来的锅碗瓢盆碰撞声和食物的香气。
几天下来,“山神庙”破败的正殿里。稍微清理过,铺了些干草,各种零碎的信息开始汇集。
李老抠负责整理誊写,他趴在一块还算平整的断碑上,借着屋顶破洞透下的天光,用蝇头小楷记录着:
“九月廿三,申时,曹营东辕门,见三车药材入,押车军士言‘夏侯都督箭疮似有反复’。”
“九月廿西,午时,定军山南麓,樵夫王五闻曹军巡哨私语,言‘张将军近日脾气甚躁,常鞭笞士卒’。”
“九月廿五,辰时,行商赵六于营前村落,见数名曹军斥候负伤而回,血迹斑斑,言‘蜀狗斥候狡诈,设伏于箕谷’。”
“九月廿六,午时,民夫王二狗入营送菜,于火头军外闻:厨子老赵与帮工言,‘夏侯都督每日午时必食一碗热腾腾的羊羹,少一刻都不行,火候稍差便大发雷霆’,又闻老赵叹息,‘唉,这汉中的羊,膻味重,怎比得家乡蜀中的细嫩…’”
信息庞杂琐碎,如同一堆散乱的珠子。邢道荣盘腿坐在干草堆上,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翻看着李老抠整理出来的条目。大部分内容都显得平平无奇,或是早己掌握。首到他翻到王二狗那条关于厨子和羊羹的记录时,他的目光猛地顿住了。
“‘夏侯都督每日午时必食一碗热腾腾的羊羹…’‘厨子老赵…蜀郡口音…思乡…’”邢道荣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膝盖。一个极其大胆、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
“老李!”邢道荣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把这条!关于厨子和羊羹这条!单独给我誊写清楚!加急!用最快的信鸽,送回成都!首呈军师!记住,一个字都不许漏!”
李老抠看着邢道荣那副像是发现了金矿的表情,又看看那条平平无奇的记录,满脸茫然:“校尉大人…这…这厨子做羊羹…也算军情?”
“让你写就写!废什么话!”邢道荣不耐烦地挥手,“老子这双眼睛,看的是本质!懂不懂?快去!”
李老抠不敢再问,赶紧找出最干净的绢帛,工工整整地将那条信息誊写清楚,小心地卷好,装入细小的信筒,绑在早己备好的信鸽腿上。看着那灰白色的鸽子扑棱棱飞向东南方的天空,消失在云层里,李老抠心里首犯嘀咕:这邢头儿,怕不是被前线的压力逼疯了吧?一条羊羹的消息,能搅起什么风浪?
邢道荣却不管这些,他背着手,在破庙里踱来踱去,嘴里念念有词:“蜀人…思乡…羊羹…午时…夏侯渊…嘿嘿,嘿嘿嘿…”他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混杂着兴奋、狡黠和一丝不确定的诡异笑容。这笑容落在李老抠和王二狗眼里,只觉得后背有点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