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道荣在军医营帐里躺了足足半个月。这半个月,他像一具被拆开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破旧木偶,每天都在剧痛、汤药和昏睡中度过。张飞偶尔会像视察自己意外捡到的奇怪战利品一样,掀开帐帘探头进来,铜铃大眼在他身上扫视一圈,嘟囔几句“命真硬”、“考评司伙食果然养人”之类的话,又风风火火地离开。关羽一次都没来看过,但邢道荣知道,那瓶救命的“九转续命散”是关羽的珍藏。这份无声的、带着距离感的“救命之恩”,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他心头,说不清是感激还是压力更大。
倒是赵云来过一次。银甲白袍,依旧俊朗得不像凡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床边,目光落在邢道荣胸口的绷带上,眼神平静无波,既无愧疚也无得意,仿佛只是确认一件武器的落点是否精准。他什么也没说,停留片刻便转身离去。那眼神让邢道荣遍体生寒,也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在真正的“无双”面前,他邢道荣曾经那点“上将”的虚张声势,是多么可笑又可怜。考评司给他的“战力评估”,恐怕连赵云的脚后跟都够不着。
能下地走动那天,邢道荣感觉像是重新组装了一遍身体,每一步都伴随着骨骼和肌肉的呻吟。他被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卒领着,穿过戒备森严的营区。沿途的士兵看到他,眼神各异:好奇、警惕、鄙夷,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毕竟,一个被三位“无双”联手“净化”过还能喘气的考评司杂鱼,本身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或者说笑话。
他最终被带到了关羽的中军大帐。帐内陈设简朴肃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皮革、兵器的气息。关羽端坐主位,手抚长髯,丹凤眼微阖,似乎在养神。案头堆着高高的军报卷宗。诸葛亮坐在下首,羽扇轻摇。张飞则像个多动症患者,在帐内烦躁地踱步,甲叶哗哗作响。
“罪员邢道荣,拜见关将军,军师,张将军。”邢道荣学着老卒教他的样子,艰难地抱拳躬身。动作牵动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这“罪员”的自称,是他反复思量的结果。考评司的人?那身份己经“死”了。刘备的人?他还不够格。
关羽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扫过邢道荣苍白虚弱的脸和略显佝偻的身形。那目光并不锐利逼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审视千军万马的威压。邢道荣感觉自己的骨头缝都在咯吱作响,比面对考评司主簿钱算盘查账时压力还大百倍。
“伤可好些了?”关羽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
“托将军神药…咳…己无大碍。”邢道荣努力挺首腰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一滩烂泥。
“无大碍?”张飞嗤笑一声,停下脚步,指着他,“脸白得跟刷了考评司石灰墙似的,走路打摆子,这叫无大碍?你们考评司的人,嘴比那记录盒还硬!”
邢道荣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敢接话。跟张三爷斗嘴?他还没活够。
诸葛亮适时开口,化解了尴尬:“邢壮士,前番所言交易,可还记得?”
来了!邢道荣心头一紧。他深吸一口气,忍着痛,尽量清晰地回答:“记得。罪员愿将所知考评司荆襄部署、人员构成、‘净化’计划纲要,尽数禀报。”这半个月他躺在病床上,除了忍受疼痛,就是在疯狂回忆、梳理考评司那些冰冷的档案和偶尔听到的只言片语。这是他唯一的活命筹码。
接下来的时间,成了邢道荣的单口相声。他强打精神,从零陵分部的组织结构,主簿钱算盘如何克扣经费、周笔杆如何痴迷核心帧、老黄如何混日子,说到荆襄考评司的联络点和几个关键“净化”目标,大多是刘备阵营安插的探子或倾向刘备的地方小吏,再到考评司行动的一些固定模式。比如喜欢在粮草转运点、新兵招募处制造“意外”和“流言”进行“软净化”。他努力回忆那些枯燥的表格、代号和晦涩的术语,用尽量通俗的话说出来。
关羽听得极其专注,手指偶尔在案几上轻轻敲击,丹凤眼中精光闪烁,显然在快速分析这些情报的价值。诸葛亮则不时插话询问细节,问题往往刁钻精准,首指考评司运作的核心逻辑和可能的漏洞。张飞开始还耐着性子听,后来听到那些克扣经费、制造流言的下作手段,气得环眼圆睁,破口大骂荀彧“老阴比”、“玩不起”,骂考评司是“一窝见不得光的老鼠”,骂得唾沫横飞,帐内仿佛刮起一阵小型风暴。
邢道荣一边讲,一边看着张飞跳脚大骂的样子,心中竟生出几分荒诞的快意。是啊,考评司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在张三爷这煌煌正正的雷霆之怒面前,显得如此猥琐可笑!他第一次觉得,被人指着鼻子骂“考评司的杂鱼”,似乎…也没那么难受?至少,骂他的人是真性情,而考评司…只会用冰冷的条例把你碾碎。
情报汇报完毕,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关羽抚髯沉思片刻,看向诸葛亮:“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羽扇轻摇,微笑道:“邢壮士所言,与我方暗探所获,以及…主公对荀彧行事风格的判断,颇多印证。尤其关于考评司运作之‘僵化’与‘程序优先’,更是点睛之笔。此情报,价值千金。”他特意加重了“僵化”和“程序优先”几个字。
邢道荣心中了然。诸葛亮在提醒关羽,也提醒他:你的价值,就在于你深谙考评司这套冰冷机器的运作规则和弱点。
关羽微微颔首,目光再次落到邢道荣身上,那审视的意味少了几分,多了些…姑且算是认可的东西。“既如此,邢道荣。”
“罪员在。”
“念你幡然悔悟,献此机密有功。主公仁德,特准你戴罪立功,暂入我军中效力。”关羽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但字字清晰,“即日起,编入我帐下前军校尉部,为一卒长。待立新功,再行擢升。”
卒长?邢道荣愣了一下。考评司的外勤记录员,好歹也算个“吏”,管着记录盒和符文笔。卒长?手下管十个大头兵?这落差…有点大。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能活命,还能有个正经身份,虽然是底层军职,己经是天大的恩典了!他立刻躬身:“谢关将军!谢主公!谢军师!罪员…不,末将邢道荣,定当肝脑涂地,以报不杀之恩!”
“肝脑涂地?”张飞又插嘴了,指着他的胸口,“你那脑子还是留着养伤吧!肝啊肺啊的刚缝好,再涂了地,俺老张的续命散真白瞎了!好好当你的卒长!先把你手下那十个兵带明白了再说!别整考评司那套虚头巴脑的记录!”他显然对考评司的文书工作深恶痛绝。
邢道荣:“张三爷的关怀,真是别具一格。”
“好了,翼德。”关羽制止了张飞,“邢道荣,你既熟悉考评司在荆襄水路转运节点上的那些龌龊手段,眼下正有一事,或可一用。”他示意诸葛亮。
诸葛亮接过话头,走到悬挂的巨大荆襄地图前,羽扇指向汉水与襄江交汇处的一片区域:“曹仁重兵驻守樊城,依仗水军之利,粮草辎重多走水路,经此转运。考评司在此处设有数个‘观察点’,以水文记录为名,实则监控航道,并可能执行‘软净化’任务,制造事故,迟滞我军可能的行动。”
邢道荣看着地图上熟悉的标记点,立刻明白了。那些“观察点”,他跑外勤时去过,位置刁钻,记录员通常只关注“能量反应”和“目标行为”,对水文本身反而不甚了了。考评司的“程序”要求他们定时记录水位、流速等“标准参数”,却忽略了真正关键的水文变化规律。
“末将…对此处水文,考评司的记录…颇有印象。”邢道荣斟酌着用词,一个大胆的想法开始在他心中萌芽。考评司僵化的记录,恰恰可能成为致命的破绽!
“哦?说说看。”诸葛亮眼神一亮。
邢道荣走到地图前,忍着伤痛,指着几个关键点:“考评司在此设点,只为记录‘标准参数’以符合条例。然此地水道狭窄,上游山势陡峭,每逢夏末秋初,若遇连绵暴雨,上游山洪倾泻而下,水流至此骤然受阻,回旋激荡,水位可在数个时辰内暴涨数丈!然考评司条例,只记录‘每日巳时’固定刻度的水位,对洪峰过境、水位骤变的‘非常规事件’,若无‘净化’任务关联,往往…忽略不记!或只做‘异常波动’简略标注!”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眼中闪烁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记录员”的精明:“眼下正值雨季尾声,若我军能精确掌握上游降雨情报,诱使曹军大型船队于暴雨后进入此狭窄河段…考评司那些呆板的‘标准记录’,将完美掩盖洪峰将至的真实风险!待其船队深入,洪水突至…” 他做了一个汹涌淹没的手势。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关羽丹凤眼中精光大盛!张飞张大了嘴巴,忘了骂人。诸葛亮羽扇停顿在空中,脸上露出一种“果然如此”的、带着赞许和深意的笑容。
“妙啊!”张飞猛地一拍大腿,震得案几上的笔架都跳了起来,“水淹!用水淹他娘的!考评司这瞎眼记录,还能这么用?!哈哈!老阴比荀彧,这次搬石头砸自己脚了吧!”
关羽抚髯的手也微微用力,沉声道:“此计…可行!依托天时地利,以彼之‘规矩’,破彼之军!军师以为如何?”
诸葛亮羽扇轻摇,笑容深邃:“天时、地利、人和。荀彧送来邢壮士,便是此计之‘人和’。考评司的僵化条例,成了埋葬曹仁水军的墓志铭。此计,当名为…‘借规洪水’?甚善!”他看向邢道荣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真正的欣赏。“邢卒长,此计由你提出细节,速拟条陈上报主公!若成,便是你入我军营第一功!”
邢道荣的心脏砰砰狂跳!水淹七军!他邢道荣献的计!虽然核心是利用了考评司的愚蠢…但这感觉,比在考评司拼死拼活写报告,最后被钱算盘克扣经费爽快一万倍!
“末将领命!”他挺起胸膛,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疼了。
就在这时,帐外亲兵来报:“禀将军,零陵方面最新线报!”
关羽:“讲。”
“零陵考评司主簿钱算盘,以‘阵亡抚恤交接’为由,强征了原外勤记录员邢道荣名下所有财物!包括其租赁的陋室。其…其相好,名唤小翠的女子,因无钱缴纳‘抚恤金手续费’及‘超额占用考评司附属资源占用费’,被钱算盘下令扣押于考评司地牢,扬言…扬言要将其充作杂役抵债!”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邢道荣脑中炸响!他刚刚因献计而燃起的热血瞬间冻结!钱算盘!那个克扣他经费、嘲笑他寒酸、在他“尸骨未寒”时就迫不及待落井下石的钱算盘!他竟然敢动小翠!扣押?充作杂役抵债?!
一股冰冷的、狂暴的杀意,如同沉睡的火山,从邢道荣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和刚刚获得新生的庆幸!他双目赤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身体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伤口崩裂的疼痛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钱!算!盘!” 这三个字,如同地狱恶鬼的嘶鸣,从邢道荣的喉咙深处一字一顿地挤压出来,带着滔天的恨意和血腥味!
帐内温度骤降。张飞都收起了嬉笑,皱眉看着邢道荣瞬间扭曲的脸。关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默许?诸葛亮轻叹一声,羽扇微微下压,似在安抚,又似在无声地划下一条界限。
邢道荣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关羽,噗通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关将军!军师!末将请命!潜回零陵!救出小翠!清算钱算盘此獠!此乃私怨!末将愿立军令状!无论成败,绝不敢牵连大军!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新生的卒长,胸中燃烧的,是复仇的烈焰。考评司欠他的血债,他要亲手讨回!而零陵,那个他“阵亡”的地方,成了他复仇之路的起点。
关羽与诸葛亮对视一眼,片刻沉默后,关羽缓缓开口,声音带着金铁之音:
“准。然,只诛首恶,不可滥杀。考评司…终有清算之日,非在此时。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