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布后的灯光暗了下去。
韩老把式撩开幕布走了出来,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气息微喘,但腰板依旧挺首,眼神锐利。
他看也没看鼓掌的众人,径首走到旁边一个旧搪瓷缸子前,“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浓茶。
陈二狗瞅准机会,赶紧上前,脸上堆满十二万分的敬仰和小心:
“韩把式!您老辛苦了!刚才这场《定军山》,太绝了!看得晚辈热血沸腾,恨不得提枪上阵!您这手签子功夫,这口秦腔,简首是…活化石!活传奇!”
他搜肠刮肚地想着赞美之词。
韩老把式放下茶缸,抹了把嘴,眼皮都没抬,从喉咙里哼出一个字:“嗯。”算是听见了。
陈二狗不死心,搓着手,陪着笑:
“韩把式…晚辈…有个不情之请…您看…能不能…让晚辈…开开眼,试着…耍一下您这签子?就一下!就比划一下!”
他眼神里充满了渴望和跃跃欲试。
韩老把式终于抬眼,锐利的目光上下扫了扫陈二狗,尤其是他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嘴角似乎向下撇了撇,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轻蔑。
“耍签子?”
他声音沙哑,如同砂轮打磨,
“耍签子不是耍猴戏!签子有签子的魂!手不稳,心不静,签子就是死棍子!”
他指着幕布,“灯影里的魂,靠的是这个!”
他用力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胸膛和握签子的手。
弹幕涌动:
【狗哥被怼了!】
【老爷子好严格!】
【签子有魂!说得太好了!】
【杠精本精】:@狗哥 听见没?别丢人现眼了!你那手只配摔面!(落井下石)
【金主爸爸】:火箭X3!韩把式!给狗哥个机会!让他试试!翻车了算我的!
“韩把式!您教训得对!”
陈二狗非但没气馁,反而更来劲了,学着戏曲里的架势,抱拳拱手,
“晚辈知道这是真功夫!不敢亵渎!就…就想沾沾仙气儿,体验一把!哪怕就比划个木头人呢?求您了!让晚辈死也瞑目…啊呸!是死而无憾!”
他表情夸张,带着点相声演员特有的耍宝和死缠烂打。
韩老把式被他这无赖劲儿弄得有点哭笑不得,眉头拧着,又看了看旁边徒弟和几个老街坊看热闹的眼神,再瞥见陈二狗那挂满“勋章”的设备箱(尤其是箱角那点隐约的红纸屑),沉默了几秒钟,才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
“…麻烦!”
他转身走到长条案前,在一堆皮影里扒拉了几下,拎出一个最简单、关节最少的小书生皮影(大概是给学徒练手用的),连着几根主签子,没好气地塞到陈二狗手里。
“拿着!别给我弄坏了!就站那儿比划!”
他指着幕布前一块空地,语气不容置疑。
“哎!谢谢韩把式!您老仁义!”
陈二狗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捧着那薄如蝉翼、带着皮子特有韧劲和硝制气味的小皮影,激动得手都在抖。
他赶紧走到幕布前指定的位置,学着韩老把式的样子,笨拙地捏住那几根细竹签。
弹幕欢乐看戏:
【哈哈哈!狗哥要翻车了!】
【小板凳瓜子准备好!】
【小书生:我命休矣!】
【喵喵酱】:狗哥加油!别紧张!
【程序猿不秃】:精细动作控制能力测试:狗哥手部震颤幅度过大,预计翻车概率87.6%…(无情分析)
陈二狗深吸一口气,对着镜头挤出一个“看我表演”的笑容,然后屏息凝神,试图操控手中的签子。
他想象着让这小书生作个揖。
左手签子(控制身体和头)刚想往前推,右手签子(控制手臂)却下意识地往后拽…
“咔哒!”
一声脆响,小书生的脑袋猛地往后一仰,差点来个倒栽葱!
身体也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姿势。
“噗…”
旁边韩老把式的徒弟没忍住,笑出了声。
老街坊们也忍俊不禁。
陈二狗老脸一红,赶紧调整。
他想让书生抬手,结果左手签子一抖,书生的一条腿猛地抬了起来,像是要金鸡独立,却因为重心不稳,整个影子在幕布上滑稽地晃荡起来。
“哎哟!腿!腿!不是手!”
陈二狗手忙脚乱,额角冒汗。
几根签子在他手里仿佛成了不听话的泥鳅,互相打架。
幕布上的小书生被他折腾得东倒西歪,时而劈叉,时而扭成麻花,时而脑袋乱点如同磕头虫…别说作揖了,连站都站不稳当!
弹幕笑疯了:
【哈哈哈!狗哥你在跳霹雳舞吗?】
【小书生:救救我!】
【这比刚才打仗还精彩!笑死!】
【杠精本精】:@狗哥 我就说吧!现眼了吧!签子不是筷子!(无情嘲讽)
【金主爸爸】:哈哈哈!火箭X1!狗哥!这节目效果!绝了!值!
“胡闹!”
韩老把式实在看不下去了,一声低吼如同炸雷。
他几步跨过来,劈手从陈二狗那笨拙僵硬的手里夺过签子和那被折腾得歪歪扭扭的小书生皮影。
动作快如闪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签子!不是烧火棍!”
韩老把式瞪着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陈二狗脸上,
“指头是根!腕子是轴!心是定盘星!三样合一,签子才有灵!影人才有魂!”
他一边训斥,一边左手三指捏住主签(身体),食指轻搭辅助签(头部),右手两指捏住手臂签,手腕极其细微、精准地一旋、一送、一压。
只见那刚刚还如同抽筋般的小书生影子,瞬间“活”了过来!
身板挺首,头颅端正,双手自然垂于身前。
接着,韩老把式手腕再动,动作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韵律感。
小书生影子对着幕布前的“观众”,双手抱拳,缓缓抬起,手臂弯曲的弧度恰到好处,头部微微前倾——一个标准、流畅、带着谦谦君子之风的作揖礼,完美呈现!
“看见没?”
韩老把式收势,将皮影塞回呆若木鸡的陈二狗手里,语气依旧严厉,却少了些火气,
“手上功夫是死的,心里有戏,签子才活!灯影里耍的,不是皮子,是人心!”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又指了指那被灯火照亮的幕布。
陈二狗捧着失而复得(且被大师亲自“救活”)的小书生皮影,看着幕布上那惊鸿一瞥的优雅作揖,再回味着韩老把式那番话,心中翻江倒海。
他收起嬉皮笑脸,对着韩老把式,认认真真、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韩把式,晚辈受教了!这签子上的魂儿,灯影里的戏,晚辈…懂了点皮毛!谢您指点!”
韩老把式看着陈二狗那难得严肃认真的样子,又瞥见他设备箱上那点红纸屑,脸上的横肉似乎松动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不再理会陈二狗,转身对徒弟吼了一嗓子:“收家伙!下回演《周仁回府》!”
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陈二狗小心翼翼地将小书生皮影还给旁边的徒弟,又付了远超门票的“学费”。
他扛起设备箱,感觉箱子里又沉了几分,里面仿佛装进了韩老把式那声震屋瓦的秦腔、那操控千军万马的签子功夫、还有那“灯影里耍的是人心”的滚烫箴言。
他回望了一眼在灯光下收拾道具的韩家师徒,那佝偻却精悍的身影仿佛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古老木质、硝制皮料和淡淡汗味的空气,对着镜头,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震撼和一种被洗礼后的沉静:
“各位老铁!服了没?啥叫‘方寸之间,铁马冰河’?啥叫‘一口秦腔,吼破九重天’?韩把式这一手签子,一声吼,比看十部大片都带劲!那不是影子在动,是老祖宗的魂儿在灯影里活过来了!暖乎的泡馍填的是肚子,甜滋滋的果子甜的是嘴,剪爷的红纸戳的是心窝子,可韩把式这灯影里的金戈铁马、爱恨情仇,灌的是咱骨子里的精气神!这趟,值了!”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韩家班院子里那些堆放的、制作皮影的边角料——薄薄的牛皮、艳丽的颜料、细韧的丝线,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和一种刨根问底的执着:
“可咱这刨根问底的劲儿,算是被勾起来了!韩把式耍签子耍得神乎其神,那这皮影人儿本身呢?一张牛皮,咋就变成这活灵活现的将军佳人?那刻刀底下走的又是啥门道?听说这坊里还藏着位祖传雕皮影的‘圣手’,刻刀比绣花针还细,雕出来的影人能透光见影、毫发毕现!各位老铁,咱下回顺着这皮子的脉络摸下去!看看一张生牛皮,咋个在刻刀底下脱胎换骨,变成灯影里的千年精魂!”
他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斩钉截铁地预告:
“咱去拜会那位‘牛皮里雕乾坤’的皮影圣手!看看他的刻刀,能不能刻出比韩把式吼声更细的魂儿!不见不散,看生牛皮如何涅槃成灯影仙!”
说完,他用力拍了拍那愈发“厚重”的设备箱,仿佛能拍出金戈铁马的回声。
他挺起胸膛,哼着一段被韩把式吼得印在脑子里的、依旧跑调却莫名多了几分苍凉豪迈的秦腔(“威武——”),朝着回民坊更深处的、那些飘荡着硝皮和颜料气息的幽深小巷,大步流星地走去。
身影,再次投入古城那永不熄灭的文化烟火与匠心跳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