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六年(公元221年)正月,淮水下游,泗口镇。 寒风挟着水汽,吹过简陋的码头。几艘斑驳的乌篷船系在歪斜的木桩上,随着浑浊的江水起伏。镇上唯一的驿馆“悦来栈”二楼角落,临窗坐着一个青衫客。他身形略显单薄,面容被斗笠遮去大半,只露出线条干净的下颌。桌上仅一壶粗茶,两碟咸菜,一册边缘磨损的麻纸簿子摊开着,正是那裂为两半的《九州风物志》后半卷。
此人正是辞官归隐的陈哲(郭嘉)。自雪夜出许都,两月有余,他如一片落叶飘零,循淮水而下,隐姓埋名,踪迹不定。 窗外喧嚣渐起,是镇口唯一的茶馆兼说书场开了张。粗瓷碗碰撞声、乡民哄笑声、说书艺人醒木拍案声穿透薄薄的窗纸: “……列位看官!上回书说到,郭奉孝大人雪夜辞官,飘然出宫,留一段千古佳话!陛下圣明,追封其为‘文成侯’,赐谥‘敬’,更于许都立‘留侯祠’与张良同祭!哎呀呀,真真是古今谋士功成身退之典范哪!” 哄闹声中夹杂着乡民七嘴八舌的议论: “啧啧,文成侯啊!多大的官儿都不要了?” “你懂啥?这叫神仙手段,事了拂衣去!” “听说留下半卷天书?里面写的啥?是不是能点石成金?” “嘿,要我说,这位侯爷最厉害的不是打仗,是收人!诸葛丞相、陆都督、关二爷……那可都是神仙般的人物,硬是让他给收服了,乖乖给大魏效力!” “那是,要不怎么能帮陛下打下这么大的江山!你看北边打到漠南,西边过了葱岭,听说南边水师都到啥‘扶南’了……”
陈哲端起粗陶茶碗,劣质茶叶的苦涩在舌尖蔓延。窗外那些将他神化的言辞,那些对“收服名将”津津乐道的议论,落在他耳中,却如同窗外浑浊的淮水,翻滚着复杂的滋味。赵云、诸葛亮、周瑜、关羽……一张张面孔在眼前闪过,他们归顺时的眼神——或无奈屈从,或权衡利弊,或隐忍苦痛——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这份统一的基业,其下埋藏着多少无法言说的牺牲与被迫的折腰?他执笔在《风物志》残卷空白处写下: “淮泗口,正月。闻野老颂功烈,言及‘收服’。所谓归顺,不过时势激荡,英雄无路之择。强扭之瓜,其甜否?唯饮者自知。千古功业,血泪为墨,无奈为纸,书不尽也。”
远离泗口镇的乡野,颍水之滨,温县。 一座依山傍水、墙高濠深的坞堡悄然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堡墙用巨大的条石砌成,坚不可摧。堡内并非寻常庄园,而是屯粮积谷的巨型仓廪、淬火锻打的铁匠工坊、以及一片肃杀之气弥漫的演武场。此地名为“归云堡”,正是司马氏宗族经营数代、未被朝廷抄没的隐秘基业之一。
内堡密室,烛火昏黄。司马懿长子司马师,不过弱冠年纪,面容尚带稚气,眼神却己淬炼出与其父相似的阴鸷与狠厉。他面前站着几个风尘仆仆、气息精悍的汉子,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狰狞刀疤。 “少主人,河西、凉州、并州……各处‘暗桩’皆被连根拔起,‘蝙蝠’核心名册上的人,要么人间蒸发,要么暴毙狱中。”刀疤汉子声音低沉,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属下等人,皆是昔日‘蝙蝠’外围死士,名册无载,又得主母(张春华)提前安排,假死脱身,方得辗转匿踪来此。” 另一人补充道:“校事府的鹰犬追查极紧,风声鹤唳。我等来时,发现并州通往漠南的数处秘密隘口,己被张辽麾下新设的‘轮戍’哨卡封锁盘查!物资转运……越发艰难了。” “父亲……”司马师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发出低低的悲鸣。旋即抬起头,眼中火焰燃烧,“朝廷!诸葛亮!郭嘉!此仇此恨,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亦难洗刷!”他猛地站起,目光扫过这些仅存的家族死士,“从今日起,尔等便是‘归云卫’!隐于此堡,不得外出!苦练武艺,更要识字明理!工坊火炉日夜不息,炼最好的铁,打最利的刃!粮仓囤积,按战时三倍储备!我们要等!等那巨兽打盹的一天!等这看似铁桶的江山,从它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裂开缝隙!”
千里之外的蜀地,成都安乐公府。 曾经的蜀汉皇帝刘禅,如今的安乐公,身着素色锦袍,呆呆地坐在精巧的暖阁里。面前案几上摆着新到的邸报,上面赫然写着“文成侯郭嘉辞世,帝辍朝三日,举国哀悼,葬仪如王侯”的字样。他胖乎乎的手指无意识地戳着邸报上那个名字,眼神空洞。 “郭奉孝……死了?”他喃喃自语,声音里没有悲伤,更像是一种孩童般的困惑,“他……收服了相父,让相父给曹家做事……现在,他也死了?”他抬头看向侍立一旁、白发苍苍的老太监黄皓,“黄皓,你说……他们都图什么呢?打来打去,归顺来归顺去……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么?”他忽然觉得暖阁里精致的熏香有些闷,摆了摆手,“开窗,透透气。”
窗外,是安乐公府精心打理的花园,奇花异草,小桥流水,一派升平景象。远处成都街市的喧嚣被高墙隔绝,仿佛另一个世界。刘禅望着那片被高墙框住的、虚假的天空,轻轻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里,是对过往纷争彻底的不解,对强大力量随死亡消散的茫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懵懂的解脱。
长安城,尚书台。 烛火摇曳,将诸葛亮伏案的身影长长投在挂满舆图的墙壁上。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奏章,几乎将他淹没。一份来自云中堡的“轮戍法试行详报”摊开在最上方,旁边是他密密麻麻的朱批。窗外是上元节庆残余的喧嚣,丝竹管弦与人群欢笑声隐隐传来,更衬得此间孤灯独影,清冷寂寥。
他的指尖停留在一行字上:“屯兵轮训,冻伤者众,边塞苦寒,家眷安置为难……”眉宇间锁着深深的忧虑。推行新政,如履薄冰。郭嘉撕裂《风物志》飘然而去的身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奉孝……你撕裂的,岂止是书卷?”诸葛亮低语,声音沙哑。他起身,走到墙壁那幅巨大的《九州山川形胜总图》前。帝国的轮廓在烛光下宏伟而沉重。他看到了漠南张辽新设的军堡链,看到了西域邓艾稳固的商道,看到了南海陆逊探索的航线……也看到了温县那座深藏的坞堡,看到了北疆军报中提及的冻伤数字,看到了各地士族对新政“均田令”、“轮戍法”阳奉阴违的奏报。 “巨舰己行,暗礁潜流……”他抚上图卷中心那象征着权力中枢的长安城,指尖冰凉,“孔明所能为者,唯竭智尽忠,掌舵持衡于惊涛将起未起之际。这未竟的修补之路……”他目光落回案头堆积的文书,疲惫而坚定,“唯有独行。”
烛火爆开一个灯花,光影猛地一跳。墙上的帝国版图在明暗中微微晃动,仿佛那平静的表面之下,正有无数潜流在黑暗深处悄然涌动、汇聚。盛世的天幕,己布满细密难察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