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大学深秋的寒风,像钝刀子割着唐小叶在破旧棉衣外的皮肤。他蜷缩在宿舍楼后最阴暗的垃圾房角落,身体因寒冷和高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两天前被从小黑屋“释放”后,他就一首躲在这里,像只濒死的病兽。顾言清最后那张冰冷的便签,连同那枚随意丢弃的钥匙,彻底碾碎了他心底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他连作为“宠物”被圈养的资格,都因那绝望的一咬而失去了。被彻底丢弃的认知,比小黑屋的黑暗更让他沉入深渊。
高烧让他的意识模糊不清,视野里是晃动的、扭曲的光影。身体的疼痛和寒冷似乎都隔了一层,只剩下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点融化,消失在这片无人问津的肮脏角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之际,一阵刻意放轻、却依旧显得过于响亮的脚步声停在了垃圾房门口。
“哎哟喂!真在这儿呢!找得老子腿都细了!” 一个带着浓重烟酒气、油滑市侩的男声响起。
唐小叶费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梳着油头、满脸堆着虚假笑容的中年男人。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跟班。
“瞧瞧这小可怜样儿,” 油头男人捏着鼻子,嫌弃地用手帕在鼻子前扇了扇,但眼睛却像打量货物一样在唐小叶身上逡巡,“啧啧,玉京大学的高材生?混成这德行?不过嘛……” 他的目光扫过唐小叶即使病弱憔悴也难掩精致的苍白小脸,扫过那顶歪斜假发下露出的几缕银白发丝,以及那双因高烧而蒙着水汽、更显脆弱的蓝眼睛,脸上露出一种精明的算计,“底子倒是不错。就是脏了点,病恹恹的。”
唐小叶的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嗬嗬声,想往后缩,却连动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再次攫住他,这些人是谁?顾言清派来的?还是……更糟糕的?
“别怕别怕,” 油头男人蹲下来,脸上堆着更加虚伪的笑容,声音刻意放软,却带着令人作呕的黏腻,“叔叔是来帮你的!你看你,待在这儿多遭罪啊?跟叔叔走,去个好地方!包你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冻挨饿!”
“帮……我?” 唐小叶的意识模糊,但“不用受冻挨饿”几个字,像微弱的火星,在他冰冷的绝望中闪了一下。
“对!帮你!” 油头男人眼中精光一闪,趁热打铁,“去宝汉!德洛斯第二帝国租界!那可是天堂!遍地黄金!像你这样细皮嫩肉又读过书的,去了那边,随便找个洋行当个文员,都比在这儿强百倍!还有奖学金拿呢!”
宝汉?德洛斯租界?奖学金?天堂?
这些陌生的词汇在唐小叶高烧混沌的脑子里盘旋,像的幻影。他太冷了,太饿了,太想摆脱这无边的绝望和痛苦了。任何一根稻草,他都想抓住。他艰难地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微弱:“真……真的?”
“当然是真的!叔叔还能骗你不成?” 油头男人拍着胸脯保证,随即对身后的跟班使了个眼色,“快!帮这位小少爷收拾收拾!我们赶时间!船可不等人!”
跟班立刻上前,动作粗鲁地将虚弱得毫无反抗之力的唐小叶架了起来。油头男人则迅速从怀里掏出一张印着花哨字体的纸和一支笔,不由分说地抓起唐小叶冰凉颤抖的手指,在一处空白处按了下去。
“喏,签个字,手续就齐活了!放心,到了那边,有人接应你!” 油头男人满意地看着指印,像完成了一笔大买卖,飞快地将文件收好。
唐小叶甚至没看清那纸上写了什么,就被半拖半拽地带离了那个散发着腐臭的垃圾房角落。刺骨的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稍微清醒了一瞬,他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顾言清公寓楼的方向。那里漆黑一片,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没有灯光,没有人影,只有死寂。她……真的彻底不要他了。连看他最后一眼都不屑。
一股更深的、冰冷的绝望涌上心头,压过了对新地方的微弱幻想。但他己经无力挣扎,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枯叶,任由油头男人和他的跟班将他塞进了一辆散发着浓重烟味和汗臭的破旧面包车。
引擎轰鸣,面包车颠簸着驶离了玉京大学,驶向未知的黑暗。
……
几天后。宝汉特别行政区,东港码头。
咸腥潮湿的海风猛烈地吹拂着,带着异域特有的、混杂着煤烟、香料和海洋生物腐烂的气息。巨大的蒸汽轮船喷吐着滚滚浓烟,汽笛声沉闷悠长。码头上人头攒动,苦力们吆喝着搬运沉重的货物,穿着各色殖民军服的士兵趾高气扬地巡逻,金发碧眼的洋人绅士挽着女伴匆匆走过,而更多的,是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本地劳工。
唐小叶穿着那身唯一还算干净、却依旧显得过于单薄和破旧的棉衣,像一抹格格不入的灰色影子,被油头男人推搡着挤下摇晃的舢板,踏上了湿滑冰冷的码头地面。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身体因为长途颠簸和持续的低烧而虚弱不堪。那双蓝眼睛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和一种被彻底连根拔起后的空洞。
“喏!小子!你的‘天堂’到了!” 油头男人指着眼前这片喧嚣混乱、光怪陆离的殖民港口,脸上带着一种幸灾乐祸的嘲弄,早没了之前的“和善”。“接你的人呢?老子可没工夫陪你在这儿耗!” 他粗暴地将一个薄薄的、印着模糊不清的“宝汉联合技术学院”字样的文件袋塞进唐小叶怀里,又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印着德洛斯帝国鹰徽的租界小额钞票,像打发乞丐一样扔在地上。
“拿着!省着点花!能不能活下来,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记住,到了这儿,你什么都不是!别给老子惹麻烦!” 油头男人说完,不耐烦地挥挥手,像甩掉什么脏东西,转身就挤进了混乱的人流,很快消失不见。
唐小叶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海风吹乱了他额前凌乱的白发。他抱着那个轻飘飘的文件袋,低头看着散落在脚下污泥里的几张钞票。码头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涌来。周围是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陌生的建筑上飘扬着陌生的旗帜(德洛斯帝国的黑鹰旗与大京共和国的龙旗并列)。巨大的茫然和一种灭顶的孤独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怀里的文件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薄薄的纸袋里,只有一张简陋的入学通知,一份需要他自行完成的、繁琐无比的租界居住登记指引,以及……一张他按了手印、却从未细看的“助学贷款与劳务派遣”协议。那上面苛刻的条款和天文数字般的债务,此刻像冰冷的枷锁,无声地套上了他的脖颈。
他抬起头,望向这片被殖民者切割、被异国旗帜覆盖的“特别行政区”。高耸的哥特式银行大楼与低矮破败的贫民窟棚户犬牙交错。远处,山顶上殖民总督府白色的尖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
这里不是天堂。这里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他慢慢弯下腰,颤抖着,将地上那几张沾着污泥的钞票一张张捡起来。动作缓慢而僵硬。冰冷的绝望如同脚下的海水,一点点漫上来,浸透了他的骨髓。
海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角,吹得他摇摇欲坠。他站在那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植到异域冻土、随时会被连根拔起的脆弱幼苗。
后面的故事,你们都知道了。(顾言清找到了小家伙……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