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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厦以东，铅灰色的海面被一艘亡命奔逃的荷兰巡航舰犁开翻滚的白浪。甲板上，水手们如同惊弓之鸟，眼神呆滞，手脚僵硬地操作着缆绳和帆索，每一次回头望向西北那片被低垂铅云笼罩的海域，脸上都写满了最原始的恐惧。那片海域上空，似乎连光线都变得黯淡扭曲。
舰桥内，范德兰瘫坐在冰冷的橡木地板上，背靠着舵轮基座。他那身考究的司令官制服沾满了汗渍和呕吐物的污迹，金质的肩章歪斜着。他双手死死抱着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不成调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黄铜望远镜摔在一旁，镜片碎裂。
“司令官阁下…我们…我们安全了…”大副壮着胆子，声音带着颤抖，试图将他搀扶起来。
“安全？”范德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蓝色眼珠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癫狂，他一把抓住大副的衣襟，力气大得惊人，“你看到那片蓝光了吗？！那冻结一切的魔鬼蓝光！金厦…那么大一个岛…还有清国人的铁甲巨兽…全冻住了！像苍蝇冻在松脂里！那是魔鬼！东方的魔鬼！他们唤醒了地狱里的寒冰！”他语无伦次，唾沫星子喷了大副一脸，“巴达维亚…不！回阿姆斯特丹！立刻！马上！我要亲自向十七人董事会报告！远东…远东有比香料更可怕的东西！那是…那是诸神的黄昏！是地狱的入口！我们必须封锁消息！不！封锁整个远东！任何船都不许靠近那片魔鬼海域！永远！永远不许！”
大副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连连点头：“是！是！阁下！我们立刻返航！回阿姆斯特丹！”
范德兰松开手，下去，目光空洞地望着船舱顶棚，口中依旧念念有词，如同最虔诚也最恐惧的信徒在祈祷：“上帝啊…宽恕我们…宽恕我们踏入那禁忌之地…” 他猛地又想起什么，挣扎着爬向那摔碎的望远镜，抓起一块锋利的镜片碎片，狠狠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口！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惨叫，却也带来一丝病态的清醒。他看着涌出的鲜血，神经质地喃喃道：“血…热的…我还活着…上帝保佑…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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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礼亲王府废墟。
昔日朱门大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抄家时的大火舔舐过的焦黑梁柱兀自矗立，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如同巨兽的枯骨。厚厚的积雪覆盖了破碎的瓦砾和烧焦的家具残骸，却掩不住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和一种更深沉的血腥气。粘杆处的“铁手队”如同黑色的秃鹫，在废墟的阴影里无声矗立，冰冷的顺刀出鞘半寸，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死寂的街道。
王府原本的后花园，假山倾倒，池塘冻结。一处未被大火彻底焚毁的偏僻柴房内，空气污浊，弥漫着劣质炭火、汗臭和浓烈金疮药混合的刺鼻气味。
硕托裹着肮脏的皮裘，蜷缩在角落一堆发霉的草料上。他脸色蜡黄，眼窝深陷，曾经健硕的身体如今瘦得脱了形，左臂用染血的粗布条吊在胸前，布条下隐约可见被酷刑折磨后留下的深紫色淤伤和翻卷的皮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咳出带着黑丝的血沫。粘杆处的“九幽针”，不仅撕碎了他的肉体，更碾碎了他的尊严和希望。阿玛死了，爵位没了，家抄了，自己…也成了只能在阴暗角落里等死的废人。
柴房破败的木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灌了进来。一个穿着破旧棉袄、脸上涂着煤灰的老仆，如同幽灵般闪了进来，迅速关上门。他是代善府上仅存的、侥幸逃过清洗的老花匠。
“二爷…”老仆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他扑到硕托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还带着体温的粗面饼子，“…您…您快吃点…奴才…奴才好不容易…”
硕托浑浊的眼睛动了动，没有看那饼子，只是死死盯着老仆那双浑浊老眼里无法掩饰的惊恐：“外面…怎么样了？粘杆处…还在刮？”
“刮…刮得更狠了！”老仆的声音带着哭腔，身体瑟瑟发抖，“摄政王…摄政王在金厦…出事了！整个金厦岛…连人带船…全冻住了！冻成了冰坨子！消息…消息是跟着范德兰司令的红毛船逃回来的人说的…现在全城都传疯了！粘杆处…疯了！满城抓人！说是…说是咱王府勾结南明余孽…用妖法害了王爷！阿克敦亲自带着‘刮骨手’…连…连郑亲王府和肃亲王府外面都围满了人！二爷…他们…他们这是要把咱爱新觉罗的根…都刨了啊！”
硕托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濒死的鱼！金厦…冻住了？多尔衮…被妖法冰封了？！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残破的心脏，比粘杆处的酷刑更甚！但紧接着，这寒意被一股更加狂暴、更加绝望的火焰取代！阿克敦！粘杆处！他们这是要借着多尔衮可能身死的由头，把所有的政敌、所有的隐患…连根拔起！斩尽杀绝！他硕托…就是第一个祭品！不！他不能死！他不能像狗一样死在这破柴房里！
一股不属于他的力量猛地从残破的身躯里爆发出来！硕托一把推开老仆递过来的饼子，挣扎着想要坐起，布满血丝的独眼（另一只眼在酷刑中被打瞎）里燃烧着困兽般的凶光：“阿玛…阿玛埋骨的地方…那棵老槐树…树根下…三尺…三尺深的坛子…里面有东西！”他喉咙里滚动着嘶哑的低吼，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去！挖出来！交给…交给郑亲王的人！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就趁现在！粘杆处…也慌了！这是…最后的机会！”
老仆被他眼中的疯狂吓住，连连点头：“是…是！二爷！奴才…奴才拼了这条老命也…”
话音未落！
“砰！”
柴房那腐朽的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踹开！木屑纷飞！
几个粘杆处“铁手队”的精锐，如同索命的黑豹，裹挟着刺骨的寒风和浓烈的杀意，瞬间涌入狭小的柴房！冰冷的顺刀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致命的寒芒！
“硕托！奉粘杆处统领阿克敦大人令！你勾结南明妖人，谋害摄政王！罪不容诛！就地格杀！”为首的队正声音冰冷，如同宣判死刑的丧钟！
老仆吓得魂飞魄散，在地。
硕托看着那几柄指向自己咽喉的冰冷刀锋，布满血污和伤痕的脸上，反而扯出一个狰狞而绝望的笑容。
“多尔衮…你也有今天！哈哈哈…呃！”
狂笑声戛然而止！
三柄顺刀带着刺耳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出洞，瞬间刺穿了他的胸膛和咽喉！
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涌出，溅满了焦黑的墙壁和肮脏的草料。
硕托那仅存的独眼，死死瞪着门外灰暗的天空，里面凝固着无尽的不甘和怨毒，最终彻底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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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摄政王府。
往日的肃穆威严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死寂和压抑。地龙似乎烧得太旺了，空气燥热得令人窒息，混杂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某种…类似铁锈与腐败花果混合的甜腻气息。王府内行走的太监宫女个个面无人色，脚步匆匆，眼神躲闪，如同惊弓之鸟。
王府深处，一间门窗紧闭、密不透风的暖阁内。多尔衮裹在厚重的玄狐裘里，半躺在一张铺着厚厚锦垫的软榻上。他脸色己经不是苍白，而是一种泛着死气的青灰，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只有偶尔掠过的一丝微弱光芒，证明他还活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伴随着胸腔拉风箱般的嘶鸣，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让枯瘦的身体剧烈起伏，仿佛下一刻就会彻底碎裂。暗红近黑的污血，如同粘稠的膏油，不断从他干裂的嘴角溢出，染透了侍立在榻前、同样面色惨白的苏克萨哈手中不断更换的锦帕。那抹刺目的暗黑，在摇曳的烛火映照下，如同死亡的烙印。
汤若望枯坐在榻边矮凳上。他那身曾象征学识与理性的西洋教袍，此刻沾满了油污、煤灰和一种诡异的暗红色药渍，散发着混合机油与腐败甜香的刺鼻气味。他脸上布满疲惫的沟壑，深陷的眼窝里，曾经闪烁的智慧与探索的光芒早己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混乱。他的双手无意识地绞在一起，指尖神经质地颤抖着，口中念念有词，却只有破碎的音节：“蒸汽…压力…密封…藤根…血…不够…永远不够…地狱…魔鬼的契约…”
苏克萨哈用浸了冰水的锦帕，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多尔衮滚烫的额头，声音带着哭腔和极度的恐惧：“王爷…王爷您听见了吗？金厦…金厦那边…是硕托那狗贼勾结南明妖人…害了您啊！阿克敦大人…己经替您…替您剐了他！您…您快好起来吧…” 他语无伦次，仿佛只有不停地说话，才能驱散这暖阁里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和汤若望身上那股邪异的味道。
多尔衮的眼皮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金厦…那片幽蓝的死寂…郑成功那双最后燃烧着冰焰的眼眸…如同最深的梦魇，死死缠绕着他残存的意识。硕托？剐了？那又如何？他倾尽心血打造的“镇海号”，他寄予厚望的钢铁巨兽，连同他最后一丝征服海洋的野心，都被那来自地狱的寒冰…彻底埋葬了。
一股毁灭性的暴怒混合着肺腑被毒火焚噬的剧痛，如同岩浆般在体内奔涌冲撞！慈宁宫角楼那缕甜腻的毒烟，爪哇海狂暴的飓风，金厦那冻结灵魂的幽蓝…仿佛在这一刻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巨网，将他死死缠绕，拖向深渊！
“嗬…嗬…” 多尔衮喉咙里发出破碎的怪响，沾满血污的手猛地抬起，如同鹰爪般指向虚空，指向那万里之外己然化为冰狱的金厦！指尖剧烈颤抖！
“藤…藤…” 破碎的音节带着血沫喷溅而出，却蕴含着一种燃烧灵魂的、最后的意志！不是命令，更像是溺水者绝望的呓语。
汤若望如同被这呓语惊醒的梦游者，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爆发出骇人的、不似人形的精光！他如同饿狼般扑到多尔衮榻前，声音因激动和那药力的侵蚀而尖锐扭曲：“藤！王爷要藤！活的藤！爪哇的根！血！更多的血！熬汤！熬给王爷喝！喝下去！就能好！就能再造一艘更大的！撞碎那冰！撞碎它！” 他手舞足蹈，状若疯魔，转身对着门外嘶吼：“来人！去地窖！把剩下的藤根！还有…还有那几个红毛匠奴！拖到药房去！放血！熬汤！快！王爷等着喝！等着下海！”
苏克萨哈看着汤若望那癫狂的背影，又低头看着软榻上气息奄奄、如同风中残烛的多尔衮，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冻结了他的心脏。他缓缓跪倒在冰冷的地砖上，将额头重重抵在染血的锦帕上，无声地啜泣起来。暖阁内，只剩下多尔衮艰难的喘息、汤若望癫狂的呓语、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死亡与疯狂的甜腻气息，如同最后的挽歌，在帝国的余烬上盘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