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冰冷气味,像无数根细针,刺入方文文混沌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钝痛,从西肢百骸传来。眼皮沉重得如同焊上了铅块,她挣扎着,对抗着无边的黑暗和令人作呕的眩晕感。
模糊的声音渐渐清晰,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轻微脑震荡,多处软组织挫伤,左臂尺骨骨裂…万幸没有伤及内脏…”
“肇事车辆…逃逸…监控死角…”
“…病人需要绝对静养…”
是谁在说话?声音很陌生。她努力想集中精神,却感觉思绪像断线的风筝,在虚空中飘荡。冰冷…好冷…她无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一股熟悉的气息,清冽的薄荷混合着淡淡的木质调,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力量,驱散了部分消毒水的刺鼻。一只干燥、微凉的大手,带着一种极其克制的力道,轻轻覆在她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背上。那触感,带着薄茧,却异常稳定。
方文文的心猛地一跳。是他!
她拼尽全力,终于掀开了沉重的眼帘。视野里一片模糊的光晕,过了好几秒才勉强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医院病房惨白的天花板,然后是吊瓶架和滴落的透明液体。她艰难地转动眼珠,终于看到了守在床边的人。
周沉。
他坐在一张与病房格格不入的、看起来就极其昂贵的皮质扶手椅里,背脊却不像往常那样挺得笔首,而是微微前倾,靠近她的病床。他脱掉了西装外套,只穿着那件烟灰色的羊绒衫,袖口随意地挽着,露出一截手腕和那只价值不菲的腕表。他的头发有些凌乱,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下巴上也冒出了些许胡茬,整个人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疲惫感。然而,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东西——是担忧?是后怕?是如释重负?还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痛楚?
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在她睁眼的瞬间,指腹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却没有移开。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用那低沉沙哑、仿佛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吐出两个极其简单的字:
“醒了?”
方文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她试图回忆发生了什么,破碎的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冰冷的雨夜、刺眼的车灯、巨大的撞击声、飞散的纸页…还有那声模糊的、撕心裂肺的呼喊…
“资料…”她挣扎着发出气音,焦急地看向他,眼中充满了恐惧和询问。那些散落在雨夜里的“时之芯”资料!那是钟楼唯一的生机!
周沉的眼神瞬间暗沉下去,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微微用力,仿佛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安抚。“特助带人在现场找到了大部分。”他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虽然被雨水浸湿,但内容还能辨认。埃里克博士那边,己经重新联系上了。”
巨大的悬石轰然落地。方文文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身体一软,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疼痛,而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心血没有被完全摧毁的后怕,更是…一种在他面前再也无法伪装的脆弱。
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她难堪地想别过脸,却被他那只覆着的手轻轻按住。他的指腹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生涩的笨拙,抹去了她眼角的湿意。那微凉的触感,却像带着电流,瞬间熨烫过她冰冷的皮肤。
“别动。”他的声音更哑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医生说你需要静养。其他的,交给我。”
他的目光落在她打着石膏的左臂,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眼底翻涌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病房里陷入一种奇异的静默,只有监护仪规律的“嘀…嘀…”声在回响。窗外是城市的霓虹,在病房的窗帘上投下变幻的光影。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扭曲,形成一种与外界喧嚣截然不同的时差。
方文文就在这片被薄荷气息笼罩的、充满安全感的时差里,再次沉沉地睡去。这一次,没有噩梦,只有那只覆在手背上、带来奇异安定的手。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特助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脸色凝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和一个看起来像是国际快递的信封。
周沉抬眼,眼神瞬间恢复了平日的锐利和冰冷,只是那份疲惫依旧深重。他小心地抽回覆在方文文手背上的手,示意特助到病房外说话。
走廊的灯光冰冷而明亮。
“周总,”特助压低了声音,将那份文件递过去,“林总监那边动作很快。她联合了陈董、李董几位,以‘项目核心负责人遭遇意外导致重大风险’为由,要求明天上午召开紧急董事会,重新审议钟楼项目的可行性,并…质疑您近期因个人因素影响公司重大决策的判断力。”特助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
周沉接过文件,快速扫了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眼底却毫无笑意。“知道了。”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证据链和反击材料,按计划准备。”
“是!”特助点头,随即又拿出那个国际快递信封,“还有这个,是今早寄到公司,指明给方小姐的。前台看是重要文件,就转交过来了。”信封上印着清晰的瑞士邮戳和一所著名制表学院的校徽标志。
周沉的目光落在那个信封上,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当然知道那是什么——瑞士顶尖制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方文文梦寐以求的钥匙,通往她父亲未竟梦想的道路。
他沉默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特助屏息凝神,不敢出声。
最终,周沉伸出手,接过了那个薄薄的信封。指尖在印着学院徽章的位置无意识地了一下,那触感冰凉而坚硬。
“给我吧。”他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将信封连同那份关于董事会的文件一起攥在手中,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转身,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病床上,方文文依旧在沉睡,面容苍白而宁静,在药物的作用下暂时远离了现实的惊涛骇浪。
周沉走到床边,将那封来自瑞士的信封,轻轻地、无声地放在了她的枕边。深蓝色的信封,在洁白的枕套上显得格外醒目,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深水炸弹。
他低头,凝视着她沉睡的容颜。窗外的霓虹光影在她脸上流转,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的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滚着无人能懂的复杂浪潮——守护的决绝、放手的挣扎、不舍的痛楚、以及一种面对命运岔路口时,连他这个“精准时钟”都无法计算清晰的巨大时差。
监护仪上,代表方文文心跳的绿色光点,在屏幕上规律地跳跃着,划出一道平缓的折线。那细微的“嘀…嘀…”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成为了丈量这片特殊“时差”的唯一刻度。
而枕边那封蓝色的信,如同一个无声的倒计时器,滴答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