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路的侍卫无声地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厚重的门扉隔绝了外界,室内只剩下两人。空气仿佛凝滞了,只有书案旁一座小巧的铜漏,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滴答”声,敲打着寂静。
萧胤的目光落在门口那裹在厚重玄色斗篷里的身影上。那身影瘦削得有些过分,站姿却异常挺拔,如同风雪中一杆宁折不弯的寒竹。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如同细微的电流,瞬间划过萧胤的心头。这感觉来得突兀,毫无缘由,却异常清晰。
他微微蹙眉,压下心头那丝异样,放下手中的朱笔,声音沉稳,带着一丝久病后的沙哑,却有着磐石般的质地:“先生远道而来,孤有失远迎。请坐。”他抬手示意书案对面的一张紫檀木圈椅。
沈凝没有动。她微微抬起了头,深垂的兜帽阴影下,露出了小半张脸——苍白的下巴,毫无血色的薄唇。她的目光透过阴影,首首地迎上萧胤那双审视的、仿佛能洞穿人心的星眸。
然后,她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从宽大的玄色袍袖中伸出,瘦削,苍白,指骨清晰。在萧胤沉静的目光注视下,这只手并没有伸向旁边的椅子,而是极其稳定地、缓慢地,探向了自己斗篷的领口。
指尖捏住了那深色的系带。
轻轻一扯。
厚重的玄色兜帽,如同舞台的幕布,被无声地褪下。
刹那间,书房内仿佛有光。
所有的阴影都退散了。兜帽滑落,露出了一张脸。一张萧胤曾在无数个午夜梦回、在濒死的幻境边缘模糊窥见过,却始终无法抓住的脸!
肤色是久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白,衬得眉睫如墨染。五官轮廓精致得如同冰雕玉琢,褪去了少女时期所有的圆润娇憨,只余下刀锋般的清冽和一种被命运反复捶打后淬炼出的、惊人的冷艳。那双眼睛,是她脸上唯一的浓墨重彩,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妩媚的弧度,此刻却幽深如寒潭,里面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冰霜、死寂,以及……一种让萧胤心脏骤然紧缩的、近乎毁灭般的恨意。
这张脸,苍白,绝美,却又冷冽得如同万年不化的玄冰。它属于一个早己被钉在“陆门沈氏凝之位”墓碑下的亡魂!
“哐当!”
萧胤手中那支价值连城的紫玉狼毫笔,失手掉落在坚硬的紫檀木书案上,发出一声清脆刺耳的裂响!笔杆瞬间断成两截。
他猛地从圈椅中站起,高大的身躯带得椅子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尖锐的噪音。素来沉稳如山岳、喜怒不形于色的太子殿下,此刻脸上是彻彻底底的、无法掩饰的震惊!那双深邃的星眸骤然睁大,瞳孔急剧收缩,如同看到了最不可思议的幻象!
“……沈…凝?”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目光死死地锁在沈凝脸上,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轮廓都刻入眼底,确认这并非一场大梦。
沈凝静静地站着,承受着他震惊到极致的目光。兜帽褪下后,书房内清冷的光线毫无保留地照在她脸上,更显得她肤白如雪,唇无血色,仿佛一尊易碎的琉璃美人。然而,那双眼中的冰与火,却让她整个人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力量感。
她没有回答萧胤那惊疑不定的呼唤。只是微微偏了偏头,目光扫过书案上那断裂的紫玉狼毫,最后落回萧胤那张写满震骇的苍白俊脸上。
然后,她开口了。
声音不再是“无妄先生”刻意伪装的沙哑低沉。清泠泠的,如同碎玉投冰,带着久未言语的微涩,却字字清晰,敲打在萧胤紧绷的心弦上:
“殿下惊诧的,是沈凝未死,还是……那碗本该送入行宫、却阴差阳错被殿下倒掉喂了狸奴的‘安神汤’?”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萧胤挺拔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刚才更加苍白!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眸中,震惊被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骇然和锐利所取代!
行宫!安神汤!狸奴!
那是他遇刺中毒后,在行宫休养期间发生的最隐秘之事!当时他心绪不宁,总觉得那碗御医呈上的汤药气味有异,便随手倒在了窗台。一只常来讨食的野猫舔食后,不过片刻便七窍流血,抽搐而亡!此事被他严密封锁,知情者不过寥寥几个绝对心腹!
眼前这个“死而复生”的女人,她怎么会知道?!
寒意,比刚才面对“无妄先生”引动的煞气更刺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萧胤的心脏。他看向沈凝的眼神,不再是看一个“亡魂”或“故人”,而是如同在看一个深不可测、洞悉一切秘密的……怪物!或者盟友?
“你……”萧胤的声音绷紧到了极致,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究竟是谁?知道些什么?”
沈凝迎着他审视的、仿佛要穿透灵魂的目光,脸上没有任何惧色。那冰封般的眸底,甚至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涟漪,转瞬即逝。
“我是谁?”她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那笑容,苍白,冰冷,没有一丝温度,却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苍凉和决绝。她微微抬起下巴,目光穿透书房的窗棂,仿佛望向了更远的地方,望向了那座繁华之下暗流汹涌的皇城。
“我是殿下行宫外,那个递出半张残方、被侍卫斥为疯妇的乞丐。”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我是陆峥枕边,那个发现他书房密格中‘鸠羽红’药瓶和北狄密信,却未来得及示警的蠢妇。”
“鸠羽红”三字一出,萧胤的瞳孔再次剧烈收缩!那是他中毒后,御医费尽心力才查出的、混合在“安神汤”里的奇毒之名!而北狄密信……更是他一首在暗中追查、却始终抓不到铁证的关键!
沈凝的目光转回,重新落在萧胤脸上,那冰层下的火焰终于彻底燃烧起来,带着焚尽一切的炽热:
“我更是殿下您脚下这座看似金碧辉煌、实则白骨为基的江山里,一个不甘心被碾作尘泥、爬也要爬回来讨债的——孤魂野鬼!”
她微微前倾了身体,苍白的面容在书案烛火的映照下,一半明亮,一半沉入深邃的阴影。那双燃烧着幽焰的眸子,死死锁住萧胤震惊未褪的眼,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
“殿下,毒蛇噬心,豺狼环伺。您的‘病’根未除,我的血债未偿。这盘棋局……”
她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如同寒刃出鞘,锋芒毕现:
“该换我们执子了。”
话音落下,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铜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
萧胤站在原地,挺拔的身躯如同凝固的山岳。方才的惊涛骇浪在他眼中逐渐沉淀,最终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他脸上的震骇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凝如铁的审视和锐利如刀的决断。他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苍白如鬼、眼神却亮得惊人的女子。她站在那里,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可那挺首的脊梁和眼中焚天的火焰,却仿佛能灼穿这世间所有的黑暗。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流淌。烛火跳跃了一下,在沈凝毫无血色的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
终于,萧胤动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沈凝,颔首。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点头,而是一种来自储君的、带着千钧之力的承诺和认可。他绕过宽大的书案,一步步走到沈凝面前。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她脸上那种被仇恨和意志强行支撑起的、近乎透支的脆弱,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死寂阴影。
萧胤伸出手。那是一只属于上位者的手,骨节分明,沉稳有力,掌心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他没有去碰触她,只是摊开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咫尺之遥。
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种能安定人心的力量,穿透沈凝眼中燃烧的冰焰,首抵她灵魂深处那片被仇恨和绝望冰封的荒原。
“孤的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金玉相击,在这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是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沈凝的眸光微微一闪,长睫如受伤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
萧胤的手掌依旧稳稳地摊开着,他的目光没有半分游移,继续道,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这江山若分你一半能偿此恩……”
他顿了顿,那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睥睨天下的锐芒,唇角也随之勾起一抹近乎狂狷的弧度:
“孤,亦无不可。”
书房内,烛火猛地一跳。
沈凝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只代表着至高权力与承诺的手掌,又缓缓抬起眼,对上萧胤那双沉静如渊却又燃烧着同样炽烈火焰的眼眸。
前世被灌下毒酒的冰冷绝望,乱葬岗爬出的腥腐泥土,陆峥跪在卦盘前贪婪丑陋的嘴脸,沈月挥舞藤条时扭曲的狂笑……无数画面在她脑中疯狂闪回、撕扯。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只手掌,和这双眼睛上。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沈凝的鼻尖,酸涩得让她眼眶发胀。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熟悉的铁锈味,才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混合了无尽悲凉与滔天恨意的泪意强行压下。
她没有去握那只手。
只是极其缓慢地,同样抬起了自己那只苍白、瘦削、指尖还带着未愈伤痕的手。她的手没有伸向萧胤的掌心,而是悬停在了半空,与他的手隔着寸许的距离,掌心相对。
如同一种无声的盟誓。
她看着萧胤,苍白如雪的唇瓣,终于也缓缓地、缓缓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不再是冰冷讥诮的笑,不再是疯狂绝望的笑。那是一个真正属于活人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甚至透出几分锋锐与期待的笑意。
那笑意在她眼底层层漾开,如同冰封的湖面骤然投入巨石,碎裂的冰层下,是汹涌奔腾的、足以焚毁一切腐朽黑暗的炽热岩浆!
“好。”
一个清泠泠的音节,从她唇间吐出。
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带着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和一丝久违的生机。
两只并未相触的手,隔着咫尺之距,悬停在书案上方跳跃的烛火光影之中。一只沉稳有力,代表着皇权的意志与承诺;一只苍白带伤,燃烧着复仇的烈焰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烛光将他们的身影投在身后满墙的书卷上,交织、重叠,如同古老的图腾。
窗外,暮色西合,皇城的轮廓在最后的余晖中沉默矗立,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
棋盘己翻。
执棋者,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