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缕曙光还未彻底驱散北疆的酷寒,营地便被一阵阵此起彼伏、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猛然唤醒。浓烈的硫磺气息混杂着清冽的空气,弥漫在营区上空。鲜红的鞭炮碎屑如同喜庆的雪花,洋洋洒洒地飘落,覆盖在尚未融化的积雪上,红白交织,煞是醒目。战士们胸前佩戴的大红花,在这片热烈的背景中,更显得鲜艳夺目,映衬着一张张年轻而洋溢着新年喜悦的脸庞。
赵蒙生踩着脚下厚厚一层、发出“沙沙”脆响的爆竹残屑,如同踏着节日的红毯。他手里拎着最后一挂沉甸甸的千响鞭炮,目光扫过营地,最终落在了那辆静静矗立、披着霜甲的59式主战坦克上。他动作利落地攀上履带,将鞭炮的红绳稳稳地系在粗壮的炮管根部。“老伙计,也给你添点年味儿!”他咧嘴一笑,掏出火柴。
“嗤啦——噼里啪啦——!!!”
耀眼的火星伴随着震天动地的炸响瞬间迸发,硝烟滚滚,声浪在空旷的冰原上激荡开去,仿佛连钢铁巨兽都被这热烈的气氛所感染。林禹衡捂着耳朵,从弥漫的硝烟中探出头,笑着朝赵蒙生喊道:“老赵!你这阵仗,都快把对面大毛坦克的机油给震得沸腾了!当心他们过来找你讨要‘声波保养费’!”
哄笑声在战士中蔓延开来,新年的轻松气氛达到了顶点。
然而,就在这笑声还未完全消散之际,赵蒙生脸上的笑容倏然一收,如同冰层瞬间凝结。他挺首脊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列队的士兵,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闹:“热闹过了,年味儿尝了!都给我把心收回来!”他锐利的眼神扫过每一张年轻的面孔,“记住咱们的身份!边境线,一秒钟都不能麻痹!巡逻任务,一分一毫都不能松懈!”
他抬起手腕,用力敲了敲表盘,金属的脆响在骤然安静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半小时!整装!检查装备!九连,打头阵!目标——界河一线!” 命令简洁、冰冷,如同脚下的冻土。刚才还沉浸在节日慵懒中的战士们,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动作整齐划一地散开,奔向各自的岗位。引擎低沉的轰鸣声、钢铁履带碾过积雪发出的沉重“嘎吱”声,迅速取代了鞭炮的喧嚣,重新成为这片冰原的主旋律。
当披着伪装网的59式坦克群,裹挟着肃杀之气,再次抵达熟悉的界河冰封线时,眼前的情景却让所有人都微微一怔。
对岸,并非预想中的森然壁垒。一阵清脆、欢快的“叮叮当当”铃声,伴随着略显生涩但节奏分明的口哨声,顺着寒风飘了过来。只见一群大毛士兵,正兴高采烈地忙碌着。他们用五颜六色的彩带(看起来像是拆开的包装纸甚至布条)装饰着一辆BMP步兵战车,车顶还滑稽地绑着一颗小小的、缠着褪色彩球的塑料圣诞树。一位身材魁梧、留着浓密棕红色大胡子的军官,正挥舞着一块用白床单临时制作的横幅,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却极其认真地写着西个汉字——“新 春 快 乐”!他举着一个铁皮喇叭筒,冲着这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俄语腔喊道:
“赵!林!С Новым годом!(新年快乐!)伏特加!管够——!” 喊完,他自己也哈哈大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
紧张的气氛瞬间消融。赵蒙生紧绷的嘴角也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他转身,从坦克车载保温箱里取出一个早己准备好的包裹,里面是几包上好的龙井茶叶。林禹衡也默契地递过来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红色纸袋——那是战士们精心准备的新年礼包,里面塞满了来自祖国各地的糖果、一副红底洒金的春联,还有几十张战士们亲手写下的、字迹或工整或歪扭的祝福卡片,上面写着“平安”、“友谊”、“新年好”。
两人相视一笑,走到河边,用力将手中的包裹和红袋抛向对岸。彩带飞舞的装甲车旁,大毛士兵们发出一阵欢呼,争相上前接住。他们迫不及待地拆开红纸袋,花花绿绿的糖果散落在雪地上,引来一阵哄抢。最让他们惊奇的是那两张红纸(春联)。几个年轻的士兵凑在一起,对着上面复杂而喜庆的图案和方块字指指点点,尤其是看到那个大大的“福”字时,有人兴奋地试图把它往装甲车的舱门上贴,结果贴倒了,惹得同伴们哈哈大笑。那个大胡子军官也凑过来,指着“福”字,对着赵蒙生他们这边,用极其生硬、古怪的腔调,一字一顿地大声学着:“过——年——好!过……年……好!” 这蹩脚的汉语发音在空旷的雪原上回荡,却带着一种笨拙而真挚的暖意,引得界河两边都爆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
完成既定路线的巡逻车开始缓缓调头,沿着冰封的河岸线返程。赵蒙生坐在指挥塔里,透过冰冷的后视镜望去。镜中,那些挥舞着彩带和糖果的身影,那些围着倒贴的“福”字嬉笑的士兵,还有那辆顶着滑稽小圣诞树的装甲车,在茫茫雪原的背景中渐渐缩小,最终融成一片模糊而温暖的色块。
细小的霜花在车外严寒的侵蚀下,悄然凝结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形成一串串晶莹剔透的珠串,模糊了他望向镜中的视线。林禹衡放下望远镜,搓了搓冻僵的手,带着一丝调侃,也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轻松,对赵蒙生说:“老赵,你说咱们这算哪门子边境对峙?我看啊,分明是冰原版的‘跨国新春联谊会’!”
寒风依旧凛冽,呼啸着掠过冰冷的装甲板,发出呜呜的声响,试图带走一切温度。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糖果的甜香、生涩的“过年好”的余音,还有那份由笨拙的礼物和真诚的笑声共同编织的暖意,却像一层无形的屏障,顽强地附着在钢铁与冰雪之上,久久不散。这些跨越了语言、制度和冰冷国界的微小祝福与互动,在1983年北疆的严冬里,用最朴素的方式,在广袤无垠的冰雪画卷上,织就了一幅独一无二、饱含人情温度的新春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