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宣阳坊,礼部侍郎府。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在书房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礼部侍郎裴循正襟危坐于案前,手执一支上好的狼毫笔,凝神静气,在雪白的宣纸上练习着书法。他写的,是当朝太宗皇帝的《温泉铭》,笔法飘逸,气度雍容,一如他本人给外界的印象——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书房内,燃着顶级的龙涎香,淡淡的香气混着墨香,营造出一种宁静致远、与世无争的氛围。
然而,这份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彻底打破了。
“侍郎大人!侍郎大人!”一名家仆连滚带爬地冲进院子,声音里满是惊慌。
裴循眉头微蹙,手腕一抖,一滴浓墨落在了纸上,毁了整幅字。他将笔轻轻搁在笔洗上,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天塌下来了不成?”
“比天塌下来还……还吓人!”来人是御史台的一名主簿,姓何,平日里与裴循私交甚笃。他此刻官帽都歪了,脸色苍白如纸,一进书房,便迫不及待地从袖中掏出一份塘报,双手奉上。
“裴兄,你快看!北边……北边出大事了!”
裴循接过塘报,那是自云州发来的八百里加急。他展开一看,目光便凝固了。塘报上详述了云州长史周文渊在家中被杀一事,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惊恐。
“一个从西品的封疆大吏,竟在自己府中被人刺杀,真是骇人听闻。”裴循看完,将塘报放到一旁,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依旧平静,“这周文渊素有贪名,想来是得罪了什么江湖悍匪,遭了报复吧。刑部和大理寺自会查办。”
“不……不是的!”何主簿急得首跺脚,“裴兄,你没看仔细!凶手在现场留下了东西!”
“哦?”
“他留下了一页纸!上面……上面写满了周文渊私吞赈灾粮、倒卖军械的罪状!”何主簿的声音都在发颤,“最可怕的是,那纸的末尾,是用血写的署名!”
裴循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
“署名是谁?”
“李……李玄策!”何主簿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名字。
“啪”的一声轻响,一滴茶水从杯沿溢出,落在了裴循光洁的手背上,烫得他指尖一颤。他缓缓放下茶杯,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哪个李玄策?”
“还能是哪个!”何主簿压低了声音,眼中满是恐惧,“就是三年前镇国公府那个……那个唯一的活口!那个在雁门关外筑京观的‘人屠’!”
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龙涎香的香气,似乎也变得诡异起来。
裴循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消息可确实?”
“千真万确!塘报是云州都督亲笔所书,如今己送入宫中,只怕整个朝堂,很快就要炸开锅了!”何主簿道,“这李玄策是疯了吗?他一个戴罪之身,不夹着尾巴做人,竟敢公然刺杀朝廷命官,还留下姓名!这是公然向朝廷挑衅啊!”
裴循没有说话。他拿起那支狼毫笔,重新蘸了墨,却迟迟没有落笔。他眼中的平静早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霾。
何主簿只当他是震惊于李玄策的胆大包天,却不知他心中,早己是惊涛骇浪。
别人只看到了一个疯子在挑衅朝廷,而他,却看到了一个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吹响了复仇的号角!
那页纸上写满了周文渊的罪状?这说明什么?说明李玄策手上,有账册!有那本记录了他们所有人罪证的……血册!
丘老三那个废物!八骏会那群蠢货!他们怎么办事的?竟让这头恶鬼活着回到了关内,还让他拿到了最不该被他拿到的东西!
“裴兄,此事非同小可,你我还是早做准备,明日朝会之上,定要联名上奏,请陛下发下海捕文书,将这狂徒就地正法!”何主簿还在义愤填膺地说道。
“何兄所言极是。”裴循缓缓点头,脸上又恢复了那副温和的模样,“此事关乎国法尊严,绝不可姑息。多谢何兄前来告知,我心中有数了。”
送走了心神不宁的何主簿,裴循脸上的温和瞬间褪去。他走到那幅被毁了的字前,看了一会儿,忽然伸手,将那张宣纸揉成一团,狠狠地扔进了纸篓。
他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便服,从后门悄然离开了府邸,上了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马车没有驶向皇城,也没有驶向任何官署,而是在长安城中七拐八绕,最终停在了魏王府的侧门。
裴循下车,熟门熟路地从侧门进入,在一名管事的引领下,来到了一处幽静的花园。
花园暖房内,一名身穿锦绣王袍、面容俊朗的青年,正拿着一把金剪刀,专注地修剪着一盆极为罕见的“绿萼”梅。他的动作优雅而专注,仿佛这世间,再没有比这盆花更重要的事。
此人,正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儿子之一,魏王李泰。
“王爷。”裴循躬身行礼。
魏王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问道:“是北边的事?”
“是。”裴循沉声道,“周文渊死了。李玄策干的。他留下了罪证和血书,如今,只怕整个长安城都传遍了。”
魏王手中的金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了一段多余的枝条。他将剪刀放下,用丝帕擦了擦手,这才缓缓转过身来。
“本王还以为,那条从北地放回来的疯狗,会夹着尾巴,偷偷摸摸地潜回长安,然后像只阴沟里的老鼠一样,一个一个地找我们报仇。”魏王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没想到,他竟选择了最蠢,也是最有趣的一种方式。人还没到,就先把战书递了过来。”
“王爷,他手上……恐怕有丘老三的账册。”裴循说出了最坏的可能。
“那又如何?”魏王不以为意地走到一旁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一本不知真假的账册,能奈我何?本王是天潢贵胄,你裴循是两袖清风的礼部侍郎。谁会信一个杀人如麻的屠夫,而不信我们这些朝廷的栋梁?”
“可他这么一闹,等于是把事情摆在了明面上。陛下那边……”
“父皇?”魏王轻笑一声,“父皇最重法度。李玄策公然杀害朝廷命官,这是大罪。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在朝堂上,顺水推舟,请父皇依法办事即可。他以为他手里的是刀,殊不知,那刀,只会先砍了他自己。”
他端起茶杯,呷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棋手般的冷静与狠厉。
“他想把水搅浑,那我们就让他知道,在这长安城里,水浑水清,不是他说了算。”魏-王放下茶杯,声音转冷。
“传话下去,让‘书生’最近安分一点。另外,派人去查,那本账册,到底落在了谁的手里。如果在他李玄策手上……”
魏王的眼中,杀机一闪而过。
“那就让他,连人带册,永远也到不了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