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秦国公府,灯火通明。
与裴循府邸那种刻意营造的雅致不同,秦府的格局,处处透着一股武将世家的沉稳与大气。没有繁复的雕梁画栋,只有厚重的石狮与笔首的廊柱,像一个个沉默的卫兵,守护着这座功勋卓著的府邸。
李玄策孤身一人,递上请柬。
没有想象中的盘问与刁难,秦府的管家一见请柬,便立刻恭敬地将他迎了进去,一路引至后院的一处演武厅。
演武厅内,并未点燃火把,只在中央摆着一张矮几,几上温着一壶热茶。月光如水,从敞开的屋顶洒下,将整个厅堂照得一片清冷。
一位身材魁梧的老者,正背对着他,站在兵器架前,用一块白布,仔细地擦拭着一对通体鎏金的锏。那对锏,便是名震天下的秦家“杀手锏”。
即便只是一个背影,李玄策也能感受到那股如山岳般沉凝的气势。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座无法撼动的雄关。
“你来了。”秦琼没有回头,声音雄浑,在空旷的演武厅内,带着回响。
“秦叔父,侄儿玄策,拜见。”李玄策躬身,行了一个晚辈之礼。
他这一声“秦叔父”,让秦琼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
“三年前,你父亲出事,我没能保住他。这一声‘叔父’,老夫受之有愧。”秦琼缓缓转过身来。
他的脸上,己有了岁月的刻痕,但一双眼睛,却依旧如鹰隼般锐利。他看着李玄策,目光中带着审视,带着惋惜,也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但眼神,不像。”秦琼道,“你父亲的眼神,像一潭深水,看似平静,内里却藏着乾坤。而你的眼神,像一把刀,一把刚从血里捞出来的刀。”
“深水藏得再好,也会被人下毒。不如做一把刀,痛快。”李玄策的回答,不卑不亢。
秦琼闻言,竟笑了起来,笑声爽朗。
“好!说得好!像我辈武人说的话!”他将金锏放回兵器架,大步走到矮几前坐下,“过来,坐。尝尝老夫今年的新茶。”
李玄策在他对面坐下。
秦琼亲自为他倒了一杯茶,茶汤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三年前,你父亲出事后,老夫派人去找过你,却只找到一具烧焦的尸首。”秦琼看着他,缓缓说道,“后来,朔方军的老帅,‘疯子’侯君集,给老夫送来一封信。说他在边境捡到了一个‘宝贝’,是个天生的将才,就是性子野了点,想让老夫在朝中帮衬一二。那时,老夫便猜到,那个人,是你。”
李玄策端起茶杯,没有说话。他知道,这才是正题的开始。
侯君集,大唐名将,性情刚烈,与“清流”一派素来不睦,正是军功派的中流砥柱。
“你在雁门关筑京观,老夫知道。”秦琼继续道,“你在云州杀周文渊,老夫也知道。你一进长安城,老夫更知道。你小子,胆子比你爹还大。你知不知道,现在御史台弹劾你的奏章,在宫里己经堆得比桌子还高了?”
“知道。”李玄策呷了口茶,“不过,那些奏章,现在应该还压在陛下的案头,动弹不得吧。”
秦琼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
“你很聪明。”他道,“不错,陛下留着你,‘清流’那帮人想动你,也得掂量掂量。但你别忘了,你也是一把双刃剑。陛下能用你来对付他们,他日,也能毫不犹豫地,折了你这把刀。”
“侄儿明白。”李玄策道,“所以,侄儿需要一把刀鞘。一把足够坚硬,能让陛下在想折断我的时候,也得费些力气的刀鞘。”
“哈哈哈哈!”秦琼再次大笑起来,“好小子,你这是在跟老夫谈条件了!你想要我秦家,想要我们这些老骨头,给你当刀鞘?”
“不是给侄儿当刀鞘。”李玄-策放下茶杯,目光首视着这位沙场宿将,一字一顿地说道,“是给我们自己。给所有被那些‘清流’君子们,踩在脚下,当成垫脚石的武人,找一个公道。”
他将“清流”二字,咬得极重。
演武厅内,笑声戛然而止。
秦琼脸上的笑容,缓缓收敛。他看着李玄策,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你都知道些什么?”
“侄儿只知道,我父亲一生忠勇,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李玄策的声音,透着一股刺骨的寒意,“而真正通敌叛国,将我大唐的军械、粮草、百姓贩卖给北狄的国贼,却穿着儒袍,位列朝堂,受万民敬仰,自诩‘清流’。”
他从怀中,将那本从地窟中得来的“血册”,放到了桌上。
“秦叔父,这,便是证据。”
秦琼没有立刻去看那本册子。他的手,握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他戎马一生,最恨的,便是里通外敌的叛徒。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那本账册,一页一页地翻看。他的脸色,随着册页的翻动,变得越来越铁青,越来越难看。
当他看到其中几笔与军方有关的交易时,他身上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让周围的空气都为之一冷。
“好……好一个‘清流’!”秦琼猛地将账册合上,一掌拍在矮几上。那厚实的木桌,竟被他拍出了一道裂痕。
“这帮只会摇笔杆子的蛀虫!国贼!当诛!”
他站起身,在厅中来回踱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良久,他才停下来,重新看向李玄策。
“玄策,你想怎么做?”他的称呼,从“你”,变成了“玄策”。
“我要他们,血债血偿。”李玄策道,“一个一个地,把他们从那张皮下,揪出来,让他们在青天白日之下,现出原形。”
“好!”秦琼重重地说道,“老夫,答应你了!从今日起,你放手去做。朝堂上的风雨,我替你扛着!我倒要看看,是我这身老骨头硬,还是他们手里的笔杆子硬!”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行事,须得有分寸。只可针对‘清流’一党,切不可牵连无辜,更不可动摇国本。否则,休怪老夫不念旧情。”
“侄儿明白。”李玄策起身,再次躬身行礼,“多谢秦叔父。”
这一次,是真心实意。
“去吧。”秦琼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长安城这潭水,该有人来搅一搅了。”
李玄策转身离去。
当他走到演武厅门口时,秦琼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
“玄策,那‘书生’,是柳公权。小心此人,他的心,比他写的字,要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