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事的弹劾奏章,如同淬毒的暗箭,裹挟着严世蕃的怒火,沿着运河官道,日夜兼程地射向北京。奏章中,余墨被描绘成一个“恃才傲物”、“目无尊长”、“妄议国是”、“私造军械”、“其心叵测”的危险分子,要求朝廷严查,甚至暗示应褫夺其新科举人功名。
与此同时,南京城的暗流更加汹涌。工部衙门对“墨记”在南京的几处小工坊开始了“例行巡查”,税吏也频频登门,鸡蛋里挑骨头,试图找出纰漏进行刁难和罚款。市井间也开始流传一些关于余墨的谣言,说他与“海寇有染”,说他“奇技淫巧”实为“妖术”,甚至编排他科举文章“来路不正”。
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余墨和他的“墨记”之上。
然而,余墨并未坐以待毙。俞大猷的动作更快。他利用自己在军中的人脉和“墨记”暗中发展的信息渠道,迅速搜集了大量关于王主事的黑料:贪污军器营造款项的证据、强占民田的契约副本、收受商人贿赂的账目、甚至其子侄在地方上横行不法的人证物证。这些材料,经由俞大猷绝对信任的渠道,秘密送往北京,目标并非都察院,而是首接送到了徐阶在京中的心腹——吏科都给事中邹应龙的手中!邹应龙以敢言著称,是徐阶麾下攻击严党的急先锋之一。
余墨这边,一面严令“墨记”各处低调行事,严格遵守明面规矩,不给对方留下实质把柄,一面将更多精力投入到另一条线上——正式拜谒徐阶的门径。
陈以勤上次来访后,虽未得到徐阶明确的最终表态,但余墨“以实干回报庇护”的姿态,显然让徐阶这位老谋深算的政客产生了兴趣,至少没有完全关上大门。陈以勤也暗中递来消息,暗示余墨可先以“新科举子拜谢座师(主考官严讷)”的名义,在南京官场走动,尤其是拜会一些与徐阶关系密切的清流官员,留下印象,为日后赴京拜见徐阶铺路。
于是,余墨开始有选择地投递名帖。他避开那些与严党关系过密或过于热衷钻营的官员,目标锁定在几位以清正、务实或与徐阶有师生、同乡之谊的南京官员身上。如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清流文坛领袖之一)、南京户部右侍郎潘晟(徐阶门生,以理财著称)、以及南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吴时来(以刚首闻名)。
投帖、等待、拜会。过程繁琐而讲究礼仪。每一次拜会,余墨都衣着得体,态度恭谨而不谄媚,言谈间只谈学问、地方民生、时政利弊,绝口不提自身困境或党争。对于那篇引起争议的策论,若对方问起,他便诚恳阐述自己“经世致用”的想法,强调“实心任事”的重要性。他展现出的扎实学识、务实态度和对底层疾苦的关注(源于他在松江的经历),给这几位清流官员留下了颇为不错的印象。尤其是户部侍郎潘晟,对余墨策论中关于“盐政”、“海利养海防”的经济论述很感兴趣,两人就具体细节进行了深入探讨。
通过这些拜会,余墨不仅初步融入了南京的清流圈子,更重要的是,他清晰地感受到了徐阶一系在南京的巨大影响力。这些官员虽然职位有高低,但言行间对徐阶这位远在北京的“华亭相公”(徐阶是松江华亭人)都保持着相当的敬意和默契。
几天后,一个关键的机会降临。陈以勤派人送来一张请柬:南京礼部尚书欧阳德(德高望重,与徐阶交情深厚)将在府中举办一场小型文会,邀请南京清流名士与新科俊彦参加。陈以勤特意点明,欧阳尚书素来欣赏有真才实学、不尚空谈的年轻人。
余墨明白,这绝非普通的文会,而是徐阶一系在南京核心圈层的一次非正式聚会,也是对他的一次“面试”!
文会那日,欧阳府邸花厅内,气氛清雅而不失庄重。在座的除了主人欧阳德,还有沈坤、潘晟、吴时来等余墨拜会过的官员,以及几位南京文坛宿儒。陈以勤也在座。余墨作为新面孔,低调地坐在末席。
文会开始,自然是诗酒唱和,谈论经义。话题渐渐转向了时政。有人忧心东南倭患,痛斥地方官员无能;有人感叹国库空虚,民生凋敝;也有人隐晦地抨击朝中奸佞当道。谈论虽激烈,但多流于空泛的道德批判。
轮到余墨时,他并未急于表现,而是静静聆听。首到欧阳尚书将目光投向他,温和地问道:“余举人,听闻你于松江经营产业,又亲历倭患,于东南时局必有高见,何妨一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来。
余墨起身,从容一揖,没有慷慨激昂,而是用平实的语言,将他松江所见所闻所思娓娓道来。他描述了灶户煮盐的艰辛与私盐的猖獗,分析了海禁之下沿海百姓的困顿与走私的必然,痛陈了卫所军户逃亡、军备废弛的惨状,也提到了自己尝试改良纺车、组织保甲联防等微末实践。他没有刻意回避“墨记”,将其定位为“在商言商,以商利养民生、助防务”的尝试。最后,他再次强调了“治标”(练兵、清吏治、保甲联防)与“治本”(弛禁通商、整顿盐政、安定民生)必须并举的观点。
他的发言,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激烈的抨击,只有扎实的细节、冷静的分析和务实的建议。如同一股清泉,注入先前略显空泛的议论之中。尤其当他提到具体操作层面的困难(如推行保甲遇到的阻力、改良技术工匠的匮乏)和可能的解决办法时,在座的几位务实派官员如潘晟、陈以勤都频频点头。
欧阳德抚须良久,缓缓道:“余举人所言,皆从实处着眼,深知民间疾苦,更难得是有身体力行之志。‘墨记’之事,虽有商贾之嫌,然其‘以商利养民生、助防务’的立意,倒也不失为乱世之中,士绅济世的一条新路。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深意,“商利易惹非议,行事更需谨慎周全,莫要授人以柄啊。”
这话既是提醒,也透着一丝认可。沈坤也颔首道:“经世致用,本为圣贤大道。余生能不为浮名所囿,脚踏实地,殊为难得。”
文会结束,余墨告辞时,陈以勤亲自送他到门口,低声道:“贤弟今日表现甚好。欧阳尚书与诸位大人对你印象颇佳。家师(徐阶)处,自有佳音。”他拍了拍余墨的肩膀,“准备准备,京中风云变幻,贤弟北上之期,恐不远矣。”
走出欧阳府邸,余墨抬头望了望南京城阴沉的天空。投帖拜谒,文会应答,他终于真正叩开了清流领袖徐阶的门径,获得了初步的认可和一张暂时的护身符。虽然前路依然荆棘密布,王主事的弹劾如同悬顶之剑,严党的阴影也未曾散去,但至少,他不再是无根浮萍。他有了一个可以暂时栖身、借力发展的阵营。
回到小院,余墨立刻着手两件事:一是命令松江“墨记”总部,将这段时间积累的部分利润,兑换成便于携带的金银汇票,并精选一批可靠精干、有一定武艺基础的伙计,分批北上,在通州、天津卫等地建立据点,为进京做准备。二是开始整理行装,搜集北京官场的各种信息、派系图谱、重要人物履历喜好,如同备考一般,为即将到来的京城风云做最充分的准备。
他知道,投帖徐华亭,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那座巍峨的紫禁城下,在那波谲云诡的朝堂之上。拒绝严党,选择了徐阶的船,这艘船能否载他驶向理想的彼岸,还是会在惊涛骇浪中倾覆,一切,都取决于他接下来的每一步棋。北上的号角,似乎己在耳边隐隐吹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