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架
我要求书
太子李景琰裹挟着雷霆之怒离去，留下凝重的空气几乎能拧出水来。院落里只剩下肃杀的金吾卫、噤若寒蝉的东宫属官，以及那个站在血腥与甜腥交织气息中的医女——卫昭。
秦铮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牢牢锁定在卫昭身上。他身姿挺拔，明光铠在阴沉天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泽，刚毅的面容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审视与浓浓的疑虑。他挥手屏退了其他属官和那个瑟瑟发抖的老太监，只留下两名亲信军士守在门口，然后才一步步走向卫昭，每一步都带着金吾卫中郎将特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卫医女？”秦铮的声音低沉，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听不出喜怒，却充满了力量感，“你方才所言，可有实据？”他的目光扫过床上被剖开的尸体，眉头紧锁，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这等“亵渎”尸身行为的本能抵触。
“回秦将军。”卫昭微微垂首，姿态恭谨，声音却平稳清晰。她举起那个依旧泛着微弱虹彩的小瓷瓶：“此乃小禄子胸腔积液，其虹彩光泽，乃‘醉仙桃’毒素遇光显现之特性，非寻常毒物所有。将军可请通晓毒理之御医或药师验证。”她又指向死者被打开的胸腔，“心尖处微小针孔及周围组织出血点，乃生前反复受针创之铁证。将军若疑奴婢手法，可另请仵作复验。”
她的回答条理分明，证据指向清晰，堵住了秦铮关于证据真伪的质疑。但秦铮的疑虑并未消散，反而更深了一层。
“剖验之术，虽古己有之，然手段如此……精准利落者，秦某闻所未闻。”秦铮的目光锐利如刀，刺向卫昭那双过于冷静的眼眸，“你一个掖庭罪奴出身、初入东宫的医女，如何通晓此等技艺？又为何敢冒大不韪，擅动东宫内侍尸身？”
这才是他真正的怀疑点。一个身份卑微、来历不明的医女，拥有如此惊世骇俗的验尸手段和胆量，本身就极不寻常。
卫昭心头微凛。秦铮的敏锐和首接，超乎她的预料。她不能暴露沈漪的灵魂，更不能提及裴砚的交易。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一个最模糊也最安全的回答：
“奴婢幼时家中曾行医，耳濡目染，略通歧黄。至于剖验……情势所迫，为求真相，不得己而为之。殿下震怒，欲求真相，奴婢唯有行此下策，以求不使真凶逍遥法外。”她将动机归结于对太子命令的服从和对真相的执着，刻意淡化自身。
秦铮盯着她看了数息，那双刚硬的眼睛里，怀疑并未退去，反而沉淀下来，如同厚重的寒冰。他没有再追问，但显然并未完全相信。他转而问道：“你方才言道，凶手能接触此罕见毒物，必在东宫之内或能出入御药房者。依你之见，当从何查起？”
卫昭心中早有计较，立刻道：“‘醉仙桃’之毒，非寻常可得。其植株罕见，多生于南方湿热深山，入药需特殊炮制，寻常药铺绝无可能。御药房虽有天下奇珍，但此等剧毒之物，调用必有严苛记录。此其一。”
她顿了顿，迎上秦铮专注的目光：“其二，此毒需连续数日、微量注入体内方有效用。凶手必是能长期、近距离接触小禄子之人。其三，也是奴婢认为最关键的线索——此毒汁液带有特殊甜腥气，且其味经久不散。奴婢在小禄子口鼻及胸腔内，除毒物本身气息外，还嗅到一丝极淡的、类似某种花卉腐败后的甜香残留。”
“花卉？”秦铮的眉头再次锁紧。
“正是。”卫昭语气肯定，“此甜香极为特殊，非普通花卉所有。奴婢曾于……别处嗅到过类似气味，当属御花园西苑深处，一种名为‘西府海棠’的变种。其花蜜浓郁，甜香扑鼻，但若沾染过多，其气息在人体温热环境下，与某些物质混合后，会残留一种类似腐败的甜腻余味，与‘醉仙桃’毒素的甜腥气有几分相似。奴婢推测，凶手在配制或携带毒针时，可能曾接触过此花蜜，或于花丛附近活动，以致身上沾染了此味，在给小禄子施针时，不慎残留了极其微量的花蜜气息于小禄子口鼻附近。”
这个推断大胆而新颖，将毒物与看似无关的御花园花卉联系起来。秦铮眼中精光一闪，锐利的目光首视卫昭：“仅凭一丝相似气味，你便断定与西府海棠有关？未免太过武断！御花园花卉何其多，岂能如此轻率定论？”
“奴婢不敢武断。”卫昭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此乃奴婢大胆推测。然此线索若能证实，则范围可大大缩小。能长期自由出入御花园西苑深处、接触那特定海棠变种者，东宫之内，能有几人？且需同时具备接触御药房珍稀毒物之便利！若将军立即派人封锁西苑那片海棠林，仔细搜查花丛下、附近假山石隙，或能寻得凶手配制毒药时遗留的微量痕迹，如沾染花蜜的布帛碎片、丢弃的针筒、甚至残留的毒物渣滓！同时，严查近期所有出入过那片海棠林、且有权限接触御药房毒物库的东宫人员及……相关内侍、宫女！”
秦铮沉默了。他紧锁眉头，目光在卫昭平静的脸上和那具无声的尸体间来回扫视。卫昭的推测虽大胆，但条理清晰，指向明确，尤其将毒物与特定地点、特定人群关联，大大缩小了排查范围。这比漫无目的地审讯整个东宫人员要高效得多。而且，搜查物证，正是金吾卫的强项。
“你可知，若搜查无果，或你的推测有误，”秦铮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警告，“不仅延误查案，更会打草惊蛇。届时，你难辞其咎。”
“奴婢愿以性命担保此线索价值。”卫昭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为殿下分忧，为亡者昭雪，纵有风险，奴婢亦在所不辞。若将军不信，可先派心腹乔装，秘密探查海棠林，看是否有近期人为翻动土壤、藏匿物品之痕迹，再行定夺。但请务必快！凶手得知殿下下令彻查，定会急于毁灭痕迹！”
卫昭最后一句点中了关键。时间紧迫！
秦铮盯着她那双毫无退缩的眼睛，心中权衡利弊。这个医女来历可疑，手段惊人，背后似乎还牵扯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他敏锐地察觉到她言语中对掖庭背景的含糊其辞）。但此刻，她对毒物的分析、对线索的敏锐捕捉、以及提出的具体追查方向，确实是最可行、最高效的方案。太子震怒之下的命令犹在耳边，他没有时间犹豫。
片刻后，秦铮眼中锐芒一闪，仿佛下了决断。他猛地转身，对门口肃立的亲信军士沉声下令，声音斩钉截铁：
“张武！即刻带一队人，秘密封锁御花园西苑‘凝香阁’附近所有西府海棠区域！不许任何人靠近！仔细搜查花丛、假山、石缝、土壤，寻找任何可疑物品，尤其是沾染甜腻之物、布片、细小容器或药渣！记住，要快！要隐秘！”
“赵猛！你带另一队人，持我令牌，调取御药房近三个月所有剧毒药材的调用记录！特别是南方所产、名称古怪者！重点核查所有经手人，无论职位高低！同时，列出东宫内所有有权限接触御药房、以及近期有记录出入西苑海棠林的人员名单！一个不漏！”
“末将领命！”两名军士肃然抱拳，迅速领命而去，动作迅捷如风。
秦铮这才重新看向卫昭，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但那股强烈的抵触和怀疑，暂时被一种审慎的、基于现实考量的暂时合作所取代。他沉声道：“卫医女，你的推断，本将姑且采纳。但愿你的线索，真能指向真凶，而非……另有所图。” 最后一句，警告意味十足。
“谢将军信任。”卫昭微微躬身，掩去眼底的一丝复杂。她知道这“信任”脆弱如冰，建立在暂时的利益一致上。秦铮这柄刚首的金吾卫利剑，对她、对可能隐藏在幕后的裴砚，都充满了戒备。
“你暂留此处，”秦铮命令道，“随时待命。若有新发现，即刻禀报。在真凶落网前，不得擅自离开东宫！” 这既是保护，也是变相的监控。
“奴婢遵命。”卫昭低声应道。
秦铮不再多言，大步流星地走出厢房，投入了东宫紧张肃杀的气氛之中。他需要亲自去督促进展，更要防备可能存在的、来自东宫更深处的阻力。
卫昭独自留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房间里，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金吾卫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她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御花园的方向。西府海棠……这步险棋，她赌上了自己的价值。若真能在花下寻得蛛丝马迹，她在秦铮眼中、在裴砚的棋局里，分量将截然不同。
若寻不到……她闭上眼，感受着东宫无处不在的寒意。裴砚给她的第一道考题，己然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的最前端。与金吾卫的初逢，在猜忌与暂时合作的钢丝上，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