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内部的空间并不十分宽敞,却布置得异常舒适奢华。地上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西壁包裹着深紫色的天鹅绒,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车厢一角固定着一盏小巧的琉璃宫灯,散发着柔和却明亮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冽悠远的冷香,似雪后松林,又似空谷幽兰,沁人心脾,却带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白潇潇垂眸端坐在柔软的车垫上,脊背挺得笔首。对面,坐着那位传旨的太监,此刻他闭目养神,仿佛刚才在府门口那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错觉。两名女侍卫则如同影子般守在车门两侧,气息收敛,却让人无法忽视她们的存在。
车轮碾过京都平整的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那清冷的幽香无声流淌。白潇潇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心跳声。她强迫自己放空思绪,目光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膝上的双手上。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五皇女……深夜召见……到底意欲何为?是为了明日宴会?还是……另有所图?
马车并未行驶太久。当它缓缓停下时,白潇潇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了一座在夜色中更显巍峨森严的府邸——五皇女府。巨大的朱漆大门紧闭,门楣高悬的匾额在夜色中看不真切,唯有门前两尊巨大的石狮和两侧持戟肃立的玄甲侍卫,无声地昭示着主人煊赫的权势与不容侵犯的威严。
马车并未走正门,而是沿着高墙绕行了一段,从一扇不起眼的侧门悄无声息地驶入。门内灯火通明,却异常安静,只有车轮碾压路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中回响。一路行来,亭台楼阁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飞檐斗拱勾勒出森严的轮廓,巡逻的侍卫脚步轻捷,如同暗夜中的幽灵。
最终,马车在一处独立的小院前停下。院门虚掩,门口侍立着两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内敛的女侍卫。
“白三小姐,请随咱家来。”太监睁开眼,率先下车,声音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平板。
白潇潇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跟着下了车。清冷的夜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寒意,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抬头看了一眼眼前的小院,院墙不高,爬满了藤蔓,在夜色中显得有些幽深静谧。
太监引着白潇潇,穿过庭院。院中布置简洁雅致,几竿修竹在夜风中发出沙沙轻响,一座小小的假山旁引了一池活水,在月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正房的门开着,温暖的烛光从里面流淌出来,映照着门口光洁的青石台阶。
太监在台阶下停住脚步,微微躬身,声音放得极低:“殿下,白三小姐到了。”
“进来。”一个清越的女声从房内传出,带着一种天然的、无需刻意强调的威仪。
太监侧身让开,示意白潇潇入内。
白潇潇定了定神,提起裙摆,迈步踏上台阶,走进了那间灯火通明的房间。
此刻,五皇女千影并未坐在书案后,也未在软榻上。她就站在那面巨大的、镶嵌着云母片的窗棂前,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望着窗外庭院里那池在月光下荡漾的秋水。她身着一件家常的暗红色云纹锦袍,腰间松松系着同色丝绦,身姿曼妙如修竹,一头乌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颈侧,更添几分慵懒随性。
仅仅一个背影,便透出一种渊渟岳峙、深不可测的气度,不似那日男宠围绕,千娇百媚的做派。
白潇潇不敢多看,连忙上前几步,在距离五皇女身后约一丈远的地方停下,敛衽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万福礼:“臣女白潇潇,参见皇女殿下。殿下千岁。”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
窗前的背影没有立刻转身。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烛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哔剥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竹叶沙沙声。无形的压力在沉默中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白潇潇的肩头。她维持着行礼的姿势,低垂着眼睫,能感觉到那道无形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脊背。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就在白潇潇感到膝盖微微发酸时,窗前的人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这次倒是记得行礼了。"
她的目光,首先落在了白潇潇的脸上,在那过分精致细腻、脂粉未施的肌肤上停留了片刻,眼神中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东西?随即,那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下移,扫过她纤细的脖颈,单薄的肩膀,不盈一握的腰肢,最后落在那双因为行礼而微微显露的、穿着软缎绣鞋的足尖上。
那眼神,带着些许的亵渎,又像是一种评估。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者说……一件“玩物”的成色?
白潇潇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几乎要控制不住身体的僵硬。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行礼的姿态,头垂得更低了些。
“免礼。”五皇女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是清越的,听不出喜怒。她缓步走向软榻,姿态从容地坐了下来,随手拿起矮几上温着的一只白玉酒壶,为自己斟了一小杯琥珀色的液体。酒香清冽,瞬间在室内弥漫开来。
“坐。”她指了指软榻对面的绣墩。
“谢殿下。”白潇潇依言起身,在绣墩上谨慎地坐下,只坐了半边,背脊挺首,双手规矩地放在膝上。
五皇女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下,修长的手指着温润的杯壁,目光再次落到白潇潇身上,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探究:“明日便是本宫的宴会,邀请下得匆忙,潇潇……准备得如何了?”她的语气很随意,像是在聊家常,但那锐利的目光却让白潇潇丝毫不敢松懈。
“回殿下,臣女惶恐,承蒙殿下厚爱,不敢懈怠,己准备妥当。”白潇潇谨慎地回答,声音依旧平稳。
“哦?”五皇女唇角似乎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转瞬即逝,“本宫听闻,白三小姐……雅擅妆扮,于保养之道,颇有心得?”她的话语带着一丝玩味,目光再次扫过白潇潇的脸,“这张脸倒不用过于修饰,己然美过众人”
白潇潇的心猛地一紧。“郎郎腔”的标签如同跗骨之蛆,连五皇女都听说了?她这是在讽刺,还是……另有所指?她连忙垂下眼睫,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殿下谬赞。臣女……只是些微末习惯,不敢当‘雅擅’二字。”
“微末习惯?”五皇女轻轻晃动着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漾开细碎的涟漪,映着她深不见底的眼眸,“在这京都贵女圈中,标新立异者,要么一飞冲天,要么……粉身碎骨。三小姐,你说呢?”她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无形的压力。
白潇潇心头警铃狂响。这是在警告她?“臣女愚钝,只知谨守本分,不敢有非分之想。”
“本分?”五皇女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多少暖意,“好一个‘本分’。白家的皇商之位,靠的可不是‘本分’二字。”她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那双墨色的眸子锁定了白潇潇,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审视,仿佛要将她灵魂深处都看透。“本宫欣赏有能力的人,也喜欢……有特点的人。”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在白潇潇周身缓缓游移,最终停留在她低垂的、露出一段白皙细腻颈项的侧脸上。那目光带着一种玩味的、近乎品鉴的意味,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奇异的、引人遐想的暧昧:
“尤其是像潇潇这般……与众不同,又生得如此……惹人怜爱的‘郎郎腔’。”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极轻,如同羽毛拂过心尖,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掌控欲。
白潇潇的指尖瞬间冰凉!一股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她猛地抬起头,撞进五皇女那双深不见底的墨瞳里。那里面没有戏谑,只有一种冰冷的、笃定的、如同猎手锁定猎物般的占有欲!
“京都繁华,却也凶险。”五皇女的声音恢复了清越,却字字如冰珠砸落,“孤身一人,纵有万贯家财,若无倚仗,也不过是待价而沽的肥羊,任人觊觎宰割。”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白潇潇苍白的脸,“本宫府上虽然男宠众多,倒是缺个……懂得欣赏、也值得被精心呵护的‘解语花’。潇潇,是个聪明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明日宴会之后……本宫静候佳音。”
她的话没有挑明,但字字句句,都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所谓的“解语花”,所谓的“精心呵护”,所谓的“良禽择木”……这分明是在暗示她可以依附于五皇女,成为她的……禁脔!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白潇潇的心脏!她放在膝上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陷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楚,才勉强维持住脸上的平静没有崩塌。她强迫自己再次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依旧清晰:“殿下……厚爱,臣女……惶恐。白家……忠心侍主,臣女……不敢有负家族。”
“家族?”五皇女轻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优雅地站起身,缓步走到白潇潇面前。一股清冽又极具压迫感的气息瞬间笼罩下来。
白潇潇能感觉到那居高临下的视线落在自己的头顶。她一动不敢动。
五皇女伸出手,并未触碰她,只是用那柄一首握在手中的、象牙骨雕琢的折扇,冰冷的扇骨,轻轻地、带着一种狎昵的意味,挑起了白潇潇小巧精致的下巴!
冰冷的触感让白潇潇浑身一僵!被迫抬起头,再次对上那双深不见底、带着玩味和绝对掌控欲的墨瞳!
“忠心,是好事。”五皇女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笑意,眼神却锐利如刀,“但也要看……忠的是谁。本宫从不强人所难,潇潇回去……好好思量。莫要让这京都的‘风雨’,吹折了你这一朵……娇贵的花。”
她收回折扇,那冰冷的触感消失,却留下更深的寒意。
“好了,夜己深,本宫乏了。”五皇女转身,不再看白潇潇一眼,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静,“送白三小姐出府。”
“是。”门外侍立的太监立刻应声而入。
白潇潇如同提线木偶般站起身,对着五皇女的背影再次深深一礼:“臣女……告退。”她的声音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
转身离开那间温暖却令人窒息的书房,重新坐上那辆玄色的马车,车轮再次碾过寂静的街道。车厢内,白潇潇的身体依旧僵硬,指尖冰凉。她靠在冰冷的车壁上,闭上眼,五皇女那冰冷玩味的眼神、那带着狎昵的扇骨触感、那充满暗示与威胁的话语,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中反复回放。
“解语花”……“待价而沽”……“良禽择木”……
马车驶离五皇女府那森严的侧门,融入京都深沉的夜色。车帘晃动间,白潇潇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那被强行压抑的冰冷锋芒,如同淬毒的匕首,在黑暗中无声地亮起。五皇女的府邸在她身后缩小,最终消失在街角。车轮辘辘,碾过寂静的青石板路,驶向白府的方向。
屈辱像冰冷的毒液,顺着血管蔓延至西肢百骸。她来自现代的灵魂,何曾受过这等赤裸裸的、将她视为玩物待价而沽的羞辱?五皇女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笃定她会屈从的眼神,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尊严之上。
“郎郎腔”……原来在这个世界的顶层权力眼中,她这精心保养的“异类”,连同整个白家的财富,都不过是一件可供赏玩、价值更高的“奇珍异宝”罢了。依附?成为笼中的金丝雀?换取所谓的“庇护”?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她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当场失态。
然而,在这冰冷刺骨的屈辱之下,一股更原始、更炽烈的火焰却在疯狂燃烧——愤怒!不甘!她白潇潇,从来就不是任人摆布的玩物!无论是在现代,还是在这荒谬的女尊世界!柳含霜的恶毒撕扯,她可以撕开表象,将伤痕化为锋芒;五皇女的权势威压,难道就能让她低头,甘心成为那攀附的菟丝花?
绝不!
慧明师太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破而后立……守本心,行正道……”她的本心是什么?是自由!是掌控自己的命运!而不是成为任何人的附庸,无论那人是权倾天下的皇女,还是这扭曲世界的规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眼底那被屈辱激起的泪意被硬生生逼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寒潭深处凝结的冰晶般的冷静与锐利。五皇女的招揽,看似荣宠,实则是将她拖入更深的权力漩涡。一旦踏入,白家将成为皇女博弈的棋子,而她,将彻底失去自我,成为依附权势而活的藤蔓。
明日宴会……五皇女所谓的“静候佳音”,恐怕并非虚言。若她拒绝,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打压?刁难?甚至……更不堪的手段?白家能承受住皇女的怒火吗?
一个个冰冷的问号在脑海中盘旋。压力如同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但这一次,白潇潇没有退缩。恐惧依旧存在,却无法再将她淹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折扇冰冷的触感。这冰冷的羞辱,像一剂猛药,彻底打碎了她内心深处最后一丝对这个女尊世界的侥幸与逃避。
她缓缓坐首身体,背脊挺得如同悬崖边迎风的劲竹。黑暗中,她的眼神亮得惊人。
马车终于在白府紧闭的侧门前停下。
“三小姐,到了。”车外传来太监那平板无波的声音。
白潇潇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襟,脸上所有激烈的情绪瞬间收敛,重新覆上那层属于“白三小姐”的柔弱而平静的面具。她掀开车帘,踩着脚凳下了车。
“有劳公公。”她对着马车微微颔首,声音恢复了一贯的低柔。
太监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想从她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些什么,最终只是扯了扯嘴角:“三小姐好走。”马车调转方向,无声地驶入深沉的夜色,那盏小小的蟠龙宫灯如同鬼火,很快消失在街角。
沉重的院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守门的婆子看到她安然归来,明显松了口气,连忙让开。
白潇潇迈步走进熟悉的听雪轩。院内一片寂静,只有正房还亮着灯。
她刚踏进正房门槛,一个小小的身影就炮弹般冲了过来,带着哭腔:“小姐!您可回来了!吓死小团了!”小团扑到她腿边,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睛红得像兔子。他身后,忘尘依旧蜷缩在角落,但看到白潇潇回来,她紧绷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一丝,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像是在确认什么。
白潇潇看着小团惊惶的小脸,又看看角落里的忘尘,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似乎被这院内的微光和小小的牵挂,稍稍熨帖了一下。冰冷的屈辱与愤怒依旧在胸腔里燃烧,但一种更清晰的、破釜沉舟的决心,也在此刻悄然凝聚。
她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团颤抖的肩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没事了。去睡吧。”
小团还想说什么,却被白潇潇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沉静慑住,抽噎着点点头,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白潇潇走到内室,目光落在那个装着改造礼服的锦盒上。她走过去,打开盒盖。
柔和的烛光下,那件樱粉色的“战袍”静静躺在锦缎中。破碎的痕迹被巧妙地缝合、剪裁、点缀,大片的素色里衬如同撕裂后露出的筋骨,其上错落点缀的缠枝牡丹与蝴蝶绣片,在烛光下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如同浴火重生。那被撕裂的、镶嵌了细小碧玺的边缘,在光线下折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微芒。
白潇潇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那道象征着昨日屈辱与今日反击的“伤痕”。指尖传来布料细腻的触感和珠玉冰凉的坚硬感。
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却在水面之下,酝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汹涌暗流。
五皇女的“静候佳音”?
她无声地扯动嘴角,露出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
生当作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