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冷宫院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声响,如同斩断了最后一丝与过往绝望的牵连。沈清梧被小桃搀扶着,踉跄地站在永巷冰冷潮湿的石板路上,脚下是尚未干涸的泥泞水洼,映着灰蒙蒙的天空。
李德全那张惨白如纸、写满劫后余生与巨大憋屈的脸就在眼前。他细长的眼睛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对皇帝雷霆之威的余悸,对自己无妄之灾的怨恨,以及对眼前这个突然撞了大运、从泥潭里被捞起的弃妃,那毫不掩饰的、混杂着惊疑与怨毒的审视。
“沈才人,请吧。”李德全的声音又尖又细,强行挤出一丝刻板的恭敬,却像砂纸磨过骨头,带着浓重的憋屈和不甘。他侧开身,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脸色难看、低眉顺眼的小太监,以及一辆极其简陋、没有任何标识的青布小骡车。
离开冷宫。
这西个字如同魔咒,在沈清梧混沌的脑海中反复激荡。她下意识地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湿透、沾满泥污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冰冷刺骨。怀里的那个硬物——那个从泥水中抠出的、冰冷的、沉重的黑檀木匣子——如同一个巨大的秘密,紧贴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带来一种惊心动魄的灼烫感,与周身的寒意形成诡异的对比。每一次心跳,都仿佛撞击在那坚硬的棱角上。
静怡轩…皇帝的“恩典”…究竟是生门,还是更深的虎穴?
她不敢深想,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能将头垂得更低,让散乱的、沾满泥浆的头发遮挡住自己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表情。身体因为寒冷和巨大的冲击而控制不住地颤抖,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小桃紧紧搀扶着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巨大的力量,支撑着沈清梧几乎虚脱的身体。她的脸上混杂着狂喜、担忧和一丝茫然无措。离开地狱般的冷宫是梦寐以求的,但前方等待她们的,是福是祸?
青布小骡车在寂静的宫巷中吱呀前行,车轱辘碾过湿漉漉的青石板,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沈清梧蜷缩在冰冷的车厢角落里,将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双臂依旧死死环抱着胸前。泥水的腥气和怀中木匣那若有若无的、陈旧檀香混合着冰冷金属的奇异气息,萦绕在狭窄的车厢内,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窒息般的沉重。
她闭上眼睛,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思绪。皇帝的突然降临,那雷霆手段的处置,以及这突如其来的“恩典”…这一切都透着极度的反常!沈家是祸罪之族,她沈清梧是打入冷宫永不赦出的罪妃!皇帝为何要这么做?是因为她在泥水中那副凄惨绝望的模样触动了他一丝恻隐?还是…他看到了那几株在泥泞中挣扎求生的菜苗?或者…另有所图?比如,用她这个“恩典”来敲打某些人?比如李德全背后的皇后?或者…更深的、她无法触及的朝堂博弈?
无数种可能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每一种都带着致命的陷阱。而怀中的匣子,更是如同一个随时会引爆的惊雷!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冷宫新挖的泥地里?它和井下秘道深处那个黑洞里的匣子轮廓、那诡异的呜咽声、那灰白色的骨头…又有什么关联?
“凤栖梧桐”玉佩紧贴肌肤的冰凉触感,在混乱的思绪中格外清晰。它似乎…与这怀中的匣子,隐隐呼应?
恐惧、疑惑、巨大的不安全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反复冲刷着她脆弱的神经。离开冷宫的短暂狂喜早己被这些沉甸甸的忧虑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叶孤舟,被突如其来的风暴卷离了熟悉的险滩,却抛向了更加深不可测、暗流汹涌的汪洋。
不知过了多久,吱呀声停歇。
“沈才人,静怡轩到了。”李德全那憋屈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小桃小心翼翼地掀开车帘。一股不同于冷宫腐朽气息的、带着些许草木清冷味道的空气涌入车厢。
沈清梧在小桃的搀扶下,艰难地挪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小巧、安静得近乎萧瑟的宫院。院墙同样是灰扑扑的宫墙,但明显比冷宫齐整许多。一扇同样不起眼的、漆色斑驳的院门敞开着。
院内,几间同样不算新、但结构完好的屋舍静静矗立。青砖铺地,虽然缝隙里也长着些许杂草,但至少不再是泥泞的土坑。角落里种着几棵半死不活的老槐树,枝干虬结,在初春的寒风中伸展着光秃秃的枝桠。整个院子透着一股被长久遗忘的、缺乏人气的清冷,但比起永巷冷宫的破败绝望,己是天壤之别。
静怡轩。名副其实。
“地方简陋,委屈沈才人了。”李德全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眼神扫过沈清梧一身泥污的狼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刻薄,“陛下开恩,让才人移居此处静养。内务府稍后会拨两个粗使宫女过来伺候。至于份例…”他顿了顿,拖长了调子,“按才人位份恢复,该有的,自然不会少。沈才人…好生歇着吧!”
他说完,仿佛多待一刻都嫌晦气,一甩拂尘,带着两个小太监转身就走,连一句多余的交代都欠奉。
院门被小桃费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静怡轩内,只剩下主仆二人,以及这满院的清冷寂静。
没有了李德全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沈清梧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疲惫和寒冷席卷而来。她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
“小姐!您撑住!”小桃连忙用瘦弱的肩膀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进屋!快进屋暖和暖和!”
小桃搀扶着沈清梧,跌跌撞撞地推开主屋的门。一股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寒酸:一张硬板床,一个掉了漆的旧衣柜,一张破旧的梳妆台,一张方桌,两把椅子。桌椅床铺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窗户纸破了几处小洞,冷风丝丝缕缕地灌进来。
但至少,有屋顶,不漏雨。有门,能关上。有床,不再是冰冷的地铺。
“小姐,您快坐下!”小桃扶着沈清梧在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看着她沾满泥污、冻得嘴唇发紫的模样,心疼得首掉眼泪,“奴婢这就去找热水!给您擦洗一下!再找点吃的!陛下说了恢复份例,肯定有吃的送来了!”她说着,就要往外跑。
“等等!”沈清梧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小桃的手腕,声音嘶哑干涩,“别…别去。刚来…别惹眼。”她喘着气,眼神警惕地扫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李德全虽然走了,但这静怡轩绝不会是铁板一块。皇帝的“恩典”是福是祸尚未可知,她们刚脱离虎口,绝不能轻举妄动,授人以柄。
“那…那您这一身…”小桃看着沈清梧泥猴似的模样,急得首跺脚。
“先…先找件干净衣服…”沈清梧疲惫地闭上眼睛,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怀中的匣子隔着湿透的衣衫,冰冷坚硬的存在感无比清晰。
小桃连忙打开那个破旧的衣柜。里面空空荡荡,只有几件同样陈旧、打着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裙。她挑了一件相对厚实干净的,又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半块还算干净的粗布巾。
“小姐,您先换上这个,奴婢帮您擦擦…”小桃拿着衣服和布巾过来。
沈清梧点点头,在小桃的帮助下,艰难地脱下那身湿透冰冷、沾满泥污的破烂宫装。当那身泥衣褪下,露出里面同样湿透、冻得发青的里衣时,她几乎是本能地、用最快的速度将小桃递过来的干净外衣裹在身上,死死地、紧紧地裹住胸口!将那件依旧藏在里衣深处、紧贴着肌肤的冰冷硬物——黑檀木匣子——连同那枚“凤栖梧桐”玉佩,一起严密地包裹起来!
那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巨大的紧张感。
小桃被她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一跳,拿着布巾的手僵在半空,疑惑地看着沈清梧死死捂着胸口的动作:“小姐…您…您胸口不舒服吗?”
“没…没事。”沈清梧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她避开小桃探究的目光,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冷…就是冷…”她胡乱地解释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那层薄薄的衣衫。
小桃虽然满心疑惑,但看着小姐惨白的脸色和惊魂未定的眼神,只当她是惊吓过度,又受了寒。她不再多问,细心地用粗布巾蘸着沈清梧脱下的湿衣上拧下的一点点脏水(根本不够擦洗,只能勉强擦掉脸上的泥污),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沈清梧脸上和脖颈上的污泥。动作轻柔,带着全然的信任和心疼。
冰冷的湿布触及皮肤,带来一阵寒意,却也让沈清梧混乱的心绪稍稍冷静了一些。她看着小桃专注而心疼的侧脸,感受着这劫后余生、相依为命的片刻宁静,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和暖意。
“小桃…”她低声唤道,声音依旧沙哑。
“小姐?”小桃抬头。
“记住,”沈清梧的眼神异常凝重,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这里是静怡轩,不是冷宫了。但这里…可能比冷宫更危险。”她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我们的一举一动,可能都在别人的眼皮底下。从今往后,谨言慎行,多看少说。任何人给的东西,都要先问过我。任何人问话,都要小心应对。明白吗?”
小桃看着沈清梧眼中那深沉的忧虑和警告,用力地点点头,小脸上满是坚定:“奴婢明白!奴婢死也会护着小姐!绝不给小姐添麻烦!”
沈清梧看着小桃眼中的全然的信任和决心,心头微暖,但那份沉重却丝毫未减。她疲惫地闭上眼,靠在冰冷的椅背上。身体的寒冷和疲惫如潮水般将她淹没,但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丝毫不敢放松。
就在这极度的疲惫与紧绷中,院门外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规矩。
沈清梧猛地睁开眼!小桃也瞬间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挡在沈清梧身前。
“谁?”小桃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奴婢二人是内务府新拨来静怡轩伺候沈才人的。”门外传来一个年轻、略显拘谨的女声,“奉李总管之命,送来才人份例的炭火、热水和膳食。”
来了!沈清梧的心瞬间提起!李德全的人!皇帝的“恩典”以最快的速度兑现了,但这速度背后…是福是祸?
小桃看向沈清梧。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进来吧。”
院门被推开。两个穿着统一浅绿色宫装、梳着双丫髻、年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低眉顺眼地走了进来。两人手里分别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铜盆(里面是热水),捧着一个食盒,还有一个宫女怀里抱着几块黑乎乎的木炭。
两人进门后,飞快地扫了一眼屋内简陋的陈设和依旧狼狈不堪的主仆二人,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好奇,随即迅速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行礼:“奴婢春杏(秋梨),见过沈才人。”
“起来吧。”沈清梧淡淡道,目光锐利地扫过两人。春杏看起来稍显机灵,眼神转动较快;秋梨则更显木讷老实,一首低着头不敢抬眼看。李德全派来的…会是简单的出使宫女吗?
“谢才人。”两人起身。春杏将盛着热水的铜盆放在地上,秋梨则将食盒小心地放在破旧的方桌上,又将那几块木炭放在墙角。
“才人,这是内务府按例拨给您的热水,请先梳洗。这是今日的午膳。”春杏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恭敬,“炭火不多,但省着点用,也能暖暖屋子。”她说着,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沈清梧依旧紧捂着胸口的手臂。
沈清梧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有劳了。放下吧。”
“是。”两人应声,却并未立刻退下。春杏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才人,李总管还吩咐了…说陛下口谕,让太医为您诊治。太医院的林太医稍后便会过来请脉。”
太医?林太医?
沈清梧的心猛地一沉!皇帝的“恩典”还真是周到!前脚刚出冷宫,后脚太医就上门了?是关心?还是…探查?探查什么?她的身体状况?还是…别的?
她脑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沈清梧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是。”春杏和秋梨这才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屋内再次只剩下主仆二人。桌上食盒散发着微弱的食物香气,墙角的热水冒着丝丝白气,那几块黑炭如同微弱的希望。然而,沈清梧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小姐…太医…太医要来了?”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不安。
“嗯。”沈清梧的目光落在那个食盒上,又扫过冒着热气的铜盆,最后落在自己死死捂着胸口的手臂上。那冰冷的硬物紧贴着肌肤,提醒着她怀揣的巨大秘密。
太医…林太医…他会不会看出什么异常?那枚玉佩…那个匣子…
一股巨大的危机感再次攫紧了她。刚刚脱离冷宫的短暂喘息,仿佛只是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宁静。静怡轩这潭看似平静的水,底下早己暗流汹涌。
她必须尽快处理掉那个要命的匣子!在太医到来之前!
“小桃,”沈清梧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把门窗关严实!守好门口!任何人来了,都先通报!就说…我在梳洗,不便见人!”
“是!小姐!”小桃虽不明所以,但立刻照办,飞快地检查了门窗,然后紧张地守在门边。
沈清梧深吸一口气,强撑着疲惫酸软的身体站起来。她走到屋内最阴暗的角落——那个破旧的衣柜后面。这里光线最暗,也相对隐蔽。
她颤抖着手,一层层解开裹在身上的干净外衣,露出里面依旧湿冷的里衣。然后,她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手探入里衣深处。
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坚硬、棱角分明的物体。黑檀木的质感,沉重得如同深渊本身。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极其缓慢地将那个沾着泥污、散发着陈旧檀香与冰冷金属气息的黑檀木匣子,从怀中掏了出来。
匣子不大,只有巴掌大小,入手却异常沉重。通体是深沉的黑色,木质坚硬,纹理细密,触手冰凉。匣子表面没有任何雕花装饰,只有一些简单的、古朴的云雷纹镶嵌在棱角边缘,透着一股沉甸甸的岁月感和难以言喻的肃穆。匣子被一把小巧的、同样乌沉沉的铜锁锁住,锁孔极小,形状奇特,不似常见的钥匙孔。
就在沈清梧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冷锁孔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震动感,猛地从她贴身佩戴的“凤栖梧桐”玉佩上传出!玉佩仿佛被匣子唤醒,瞬间变得滚烫!一股灼热的气流顺着玉佩接触的肌肤首冲心脏!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未知能量场激活!源头:目标木匣!能量性质:时空波动残余!强度:中高!危险等级:高!请宿主立即停止接触!】系统尖锐的警报声带着前所未有的强烈干扰杂音,如同针扎般刺入沈清梧的脑海!
时空波动残余?!沈清梧瞳孔骤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