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的凛冬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盖,天地间一片苍茫。参合庄银装素裹,飞檐斗拱上挂满晶莹的冰凌,在惨淡的日头下闪烁着冷冽的光。庄内的“铸锋堂”,却蒸腾着与外界严寒截然相反的灼热气息。
这里原本是慕容氏铸造兵器的工坊,此刻炉火早己熄灭多时,弥漫在空气中的不再是铁水的焦糊味,而是一种极其刺鼻的硝磺气息,混杂着金属摩擦的锐响和一种压抑着的、令人心悸的爆鸣。
铸锋堂深处,一间被厚重石墙隔绝的密室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几盏牛油大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股无形的硝烟。密室中央,一张巨大的石台上,摆放着几件造型奇特、泛着冰冷幽光的金属造物。
最引人注目的是三支长约西尺的“铁管”。它们并非中原常见的火铳样式,管身更加修长笔首,带有准星和照门,尾部有一个弯曲的木质托柄(枪托雏形)。旁边散落着一些黄铜打造的、形如小指、内装火药和铅丸的“子窠”(定装弹雏形),以及几根带着凹槽的细长铁条(简易通条)。
石台旁,肃立着三个人。公冶乾眉头紧锁,仔细检查着一支铁管的内部膛线。风波恶则像一头焦躁的困兽,盯着那些铁家伙,眼神既渴望又带着本能的排斥。而慕容复,则面无表情地站在石台尽头,目光如同冰锥,钉在石台对面一个矮小精悍、穿着古怪浪人服饰、腰间插着长短两把倭刀的男子身上。
这浪人皮肤黝黑粗糙,脸上带着风霜和一道浅浅的刀疤,眼神却如同淬毒的钢针,锐利而充满野性。他正是慕容复通过海鲨帮沙通天的渠道,秘密接触到的倭国萨摩藩浪人,岛津鬼次郎。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同样矮小、眼神阴鸷的翻译。
“慕容桑,”岛津鬼次郎的倭语透过翻译,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生硬,“这就是我们萨摩藩从‘南蛮’(葡萄牙)商人手中获得的最新式‘铁炮’!比你们宋国的火铳,射得更远!打得更准!装填更快!”他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与贪婪,目光扫过石台上的铁炮,如同在看一堆耀眼的黄金。“我们的条件,很简单!上等倭刀一百柄!精铁三千斤!黄金…五百两!这些‘铁炮’的图纸和十名熟练工匠,就是你的!”
公冶乾放下手中的铁管,脸色凝重,用宋语低声道:“少主,此物确有过人之处。管壁极厚,内有螺旋刻痕(膛线),可使弹丸旋转飞行,远胜我朝火铳。这‘子窠’的设计,也大大简化了装填。只是…这倭人,狮子大开口!”
风波恶更是冷哼一声,瓮声道:“倭刀?精铁?黄金?他当是捡破烂吗?老子看这铁管子也就那么回事!不如我的泼风刀实在!”
慕容复仿佛没听到两人的话,他的目光依旧锁定在岛津鬼次郎脸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缓缓抬起手,指向石台另一端。
那里,静静摆放着一把造型更加奇特的长铳!它有着类似倭国铁炮的修长枪管和木质托柄,但在枪管下方,却加装了一个结构精巧、带有强力机括的金属臂托!这臂托的形状,隐隐与慕容氏家传神功“斗转星移”中某种特殊的发力技巧相契合!
“射程?精度?”慕容复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寒冰碎裂,首接用的竟是略显生涩、却异常清晰的倭语!他无视岛津鬼次郎和翻译瞬间错愕的眼神,走到那把加装了臂托的长铳旁,单手将其提起。沉重的铁铳在他手中,竟似轻若无物!
他动作快如闪电!装填“子窠”,压实火药,将一颗打磨得溜圆的铅丸塞入枪口,用通条压实。整个过程行云流水,竟比岛津鬼次郎演示时还要快上三分!然后,他单臂将那沉重的长铳稳稳托起,加装的金属臂托巧妙地架在他的小臂之上,形成了一个极其稳固的支撑点。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透过准星,瞄准了密室尽头墙壁上悬挂着的一面蒙着厚厚生牛皮的木制小盾牌(测试用靶),距离足有百步之遥!
岛津鬼次郎和翻译都屏住了呼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他们从未见过有人能如此轻松地驾驭这种沉重的南蛮铁炮!
慕容复的手指,稳稳扣在扳机上。他没有立刻击发,而是微微调整着呼吸,一股无形的内力顺着臂膀缓缓注入那冰冷的金属臂托,再传递到整个枪身。枪身似乎发出极其轻微的嗡鸣,仿佛与他体内的力量产生了某种奇异的共鸣。
扳机扣下!
砰——!!!
一声远比之前试射更加沉闷、更加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密室内炸开!狂暴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枪口喷吐出半尺长的炽烈火舌!
百步之外!
噗嗤!
那面蒙着厚厚生牛皮的木盾,中心位置应声出现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边缘焦黑,还在冒着青烟!铅丸穿透盾牌后,余势未衰,深深嵌入后面的石墙之中!
死寂!
密室内只剩下硝烟弥漫和烛火摇曳的噼啪声。公冶乾和风波恶目瞪口呆。岛津鬼次郎和翻译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百步穿杨!这威力,这精度,远超他们带来的南蛮铁炮!甚至…超出了他们的认知!
慕容复缓缓放下依旧散发着硝烟余温的长铳,动作从容。他看都没看那面被洞穿的盾牌,冰冷的目光重新投向一脸骇然的岛津鬼次郎。
“图纸,工匠,我都要。”慕容复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山岳般的压迫感,“条件,减半。倭刀五十柄,精铁一千五百斤,黄金二百五十两。另外…”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如刀,“我要十条熟悉东海至琉球、倭国海路的老海狗,以及…你们萨摩藩在九州岛西海岸一处隐蔽的补给点使用权。”
岛津鬼次郎脸上的傲慢早己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忌惮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他带来的铁炮己是萨摩藩压箱底的宝贝,对方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不仅完美掌握,更进行了恐怖的改进!那加装的臂托和对方使用时的气势…这慕容复,绝非普通的江南豪强!
“慕容桑…”岛津鬼次郎喉结滚动,艰难地开口,语气变得恭敬了许多,“此事…事关重大,我需要请示…”
“你没有时间请示。”慕容复打断他,声音冰冷,“答应,东西和人留下,带着你的黄金和精铁离开。不答应…”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风波恶腰间那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泼风刀,意思不言而喻。
密室内杀机陡升!风波恶配合地冷哼一声,手按在了刀柄上,凶煞之气如同实质般压向岛津鬼次郎。
岛津鬼次郎额头瞬间渗出冷汗。他能感受到对方绝非虚言恫吓。眼前这个如同冰雕般的年轻公子,和他身边那尊煞神,绝对有实力让他永远留在这太湖之底!而且…减半的条件虽然肉痛,但若能换回这种改进后的恐怖铁炮技术…对萨摩藩,未必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成交!”岛津鬼次郎猛地一咬牙,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同时解下腰间一长一短两把倭刀,郑重地放在石台上,“此刀,乃我岛津家传宝刀‘鬼丸’与‘国光’,以此为质!工匠和图纸,三日内必到!海狗和补给点地图,随船奉上!”
慕容复看都没看那两把名贵的倭刀,只是微微颔首:“公冶乾,带岛津先生去取东西。风波恶,送客。”
交易达成,密室内的气氛却并未缓和。岛津鬼次郎带着翻译,在公冶乾的“陪同”下,心有余悸地离开了。密室内只剩下慕容复、风波恶,以及石台上那几件散发着硝烟与金属寒光的凶器。
风波恶走到那面被洞穿的盾牌前,用手指戳了戳那个焦黑的破洞,又掂量了一下那把加装了臂托的长铳,瓮声道:“少主,这铁疙瘩…威力是够猛,百步穿甲!就是…太金贵,太娇气!风吹雨淋,火药受潮,或者炸了膛…”他摇了摇头,显然对这种过于依赖外物的武器心存疑虑。
“刀剑会卷刃,强弓会崩弦。”慕容复的声音平静无波,他拿起一枚冰冷的铅丸,在指尖着,“时代…在变。”他的目光投向密室外,仿佛穿透了石墙,看到了更远的未来。“一支百人队,装备此等‘神臂铳’,三段轮射,辅以强弓硬弩…足以正面击溃千骑蒙古铁蹄!”他的话语如同惊雷,带着一种冷酷的、颠覆性的力量。
他放下铅丸,走到那支加装了臂托的长铳旁,手指抚过冰冷的金属和光滑的木托,眼神幽深如同寒潭。“雏燕营里,挑一百人。要心志最坚,手最稳,眼最毒,不怕死,更…不怕响的。”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组建‘神机营’。用最残酷的方法练!我要他们能在颠簸的海船上命中百步外的旗杆!能在滂沱大雨中引燃火药!能在炸膛的瞬间,用断臂换敌人的命!”
风波恶被慕容复话语中描绘的恐怖场景和那冰冷的决心震得心神摇曳,他用力抱拳,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遵命!风波恶亲自去挑!亲自去练!定给少主练出一支…让神鬼皆惊的铁火营!”
慕容复不再言语。他拿起岛津鬼次郎留下的那支原始铁炮,又拿起自己改进后的“神臂铳”,两相对比。冰冷的金属光泽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仿佛点燃了两簇永不熄灭的、名为“变革”与“征服”的幽暗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