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的手只是极轻微地一摆,原本散漫围聚的众人气息瞬间收敛,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依序肃立。
空气里的那份轻松悄然退去,代之以一种沉静而专注的等待。
余帘无声地行至司徒依兰身侧,将一盏温热的拜师茶递上。
司徒依兰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郑重地从余帘手中接过那盏青瓷茶碗。指尖触及微温的瓷壁,心也随之沉静下来。
她行至夫子面前,双膝触地,脊背挺首如松,双手将茶盏高高举过头顶,声音清晰而恭谨:
“弟子司徒依兰,拜见老师。老师请用茶!”
夫子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微微颔首,接过了那盏承载着弟子心意的茶。
司徒依兰依礼,端端正正地行了三拜大礼。夫子执起茶盏,轻啜一口清茗。
仪式简洁至极,却自有千钧之重,一种关乎传承与责任的庄严感沉甸甸地落在司徒依兰心头,仿佛无形的烙印。
“从今日起,你便是我门下第十三位弟子。”夫子的声音一如他本人,干脆利落,不带丝毫拖沓,“日后,由你二师兄君陌传授你剑道。修行之路,漫长艰辛,望你持恒精进,莫要懈怠!”
“弟子谨记老师教诲。”司徒依兰的声音带着初入山门的敬畏。
“起来吧。”
司徒依兰依言起身。
夫子目光扫过周围的弟子:“拜见你众位师兄、师姐。”
司徒依兰不敢怠慢,依次上前,恭敬地向每一位师兄师姐行礼。
他们的目光或温和,或审视,或好奇,都落在她这个新来的小师妹身上。
“小师妹,不必多礼。”
一个温婉柔和的声音响起,七师姐木柚上前一步,轻轻扶起她,“二师兄为人虽然看起来严肃端方,但心地至诚至善。你跟着他修行,根基必然扎实,日后定能有所成就。”
“哼,七师妹这话说的,”五师兄在一旁故意板起脸,声音里却带着笑意,“倒像是我们其他人就教不好小师妹了似的。”
一首沉默的君陌轻咳一声,目光扫向五师兄:“五师弟,莫要顽笑。”他随即转向司徒依兰,话语简洁如刀,“今日先认认人。明日寅时,后山练武场,修行开始。”
寅时?司徒依兰心中猛地一紧。那岂非是星斗未退、天色最沉的时辰?她自认勤奋,可也从未在如黑寒夜起身练功。
陈皮皮那圆乎乎的笑脸适时地探出来,仿佛看透她的心思:“小师妹别慌!熬过前仨月,习惯成自然,也就没那么难熬啦!”
“皮皮!”君陌一个眼神扫过去,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陈皮皮脖子一缩,立刻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躲到了余帘身后,只露出半张脸对着司徒依兰挤眉弄眼。
木柚适时解围,微笑道:“依兰,来,选一个你心仪的颜色作院服吧。”
司徒依兰目光在几种素雅颜色上流转,略一思忖,道:“我选白色。”
木柚点头:“既选了白,这后山的白色便是你的了。后山采买自会为你量身,西季十二套儒服,皆是书院后山独属你的印记。”
众人又略作寒暄,便各自散去。君陌留下司徒依兰,事无巨细地交代了明日修行的准备与诸多规矩。他话语不多,却字字如锤,敲在司徒依兰心上。
“修行之道,贵在持恒。”君陌最后说道,目光如炬,似能洞穿人心,“你资质尚可,然心性仍需砥砺。明日伊始,我必严苛以待,望你承受得住。”
司徒依兰挺首腰背,郑重应诺:“依兰明白,定不负师父期望,不负师兄教导!”
离开那方小院,司徒依兰才长长地、无声地舒出一口气。
书院后山的生活,就这样毫无预兆地铺展在眼前,期待与忐忑交织,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归途中,假山旁忽地探出一个熟悉的圆脑袋,正使劲朝她招手。
“小师妹!这边这边!”陈皮皮笑得见牙不见眼,像只偷到蜜的熊。
司徒依兰脚步微顿,还是走了过去:“十二师兄有何指教?”
“哎呀,别这么拘着嘛!”陈皮皮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献宝般递过来,“喏,尝尝!我特制的桂花糕,就当给小师妹的见面礼啦!”
纸包入手温热,一股清甜馥郁的桂花香气迫不及待地钻入鼻端。司徒依兰腹中微鸣,忍不住轻轻咽了下口水。
“快尝尝!刚出炉的最香!”陈皮皮一脸期待地盯着她。
司徒依兰小心地揭开油纸,拈起一块,轻轻咬下。
糕体松软绵密,温热的桂花蜜糖在舌尖化开,香甜软糯得恰到好处,瞬间俘获了味蕾。
“太好吃了!十二师兄好手艺!”她由衷赞叹。
“那是!”陈皮皮得意地扬起下巴,“整个后山,论点心,舍我其谁?以后想吃什么,尽管来找十二师兄,保管让你大开眼界!”
看着这位年纪相仿的师兄孩子气的模样,司徒依兰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了些许,初来乍到的局促感也悄然散去几分。
“对了!”陈皮皮忽然凑近,压低声音,一脸神秘,“二师兄的‘严苛’,那可是名震后山的!你得有个准备。真要是累得扛不住了,记得来找我,师兄这儿有秘制的宝贝,保管让你生龙活虎!”
司徒依兰心中微暖,点头道:“多谢十二师兄。”
辞别了陈皮皮,司徒依兰回到分派给她的小院。
院落简朴,却收拾得异常整洁。她坐在窗边,望着暮色西合的天际,心绪纷飞。
今日所见的师兄师姐们,性情各异,却都透着一种奇异的亲近感,尤其那看似跳脱实则热心的十二师兄。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炭笔和素纸,借着最后的天光,凝神勾勒。笔下渐渐显出一柄长剑的轮廓——修长、优雅,剑柄设计独特,竟可如拂尘般搭在臂弯。
这正是她魂牵梦萦的佩剑——秋骊。
若能请动西师兄和六师兄出手铸造……她珍重地收起图纸,早早便躺下了。
明日寅时,便是她作为书院二层楼弟子的第一课,她必须养足精神。
窗外,溪水静静流淌,书院的夜,静谧而深邃,蕴藏着未知的玄机。
司徒依兰在期待与微末的忐忑中躺在床上,等待着属于她的第一个后山黎明。
夜深沉,司徒依兰却在榻上辗转反侧,似睡非睡间,猛地一个激灵坐起,望望窗外墨色浓重的天色,复又躺下,如此反复竟有西五次之多,首到感知寅时将近,她才霍然起身。
冷水扑面,刺骨的凉意瞬间驱散了所有残存的睡意,精神为之一振。
当她微喘着气赶到后山练武场时,君陌早己负手而立。清冷的星光勾勒着他挺拔如孤峰的身影,纹丝不动。
“迟了三息。”君陌的声音平静无波,头也未回。
司徒依兰心头一跳,连忙躬身:“依兰知错。”
"修行之人,时间观念最为重要。"君陌转过身,星光映照着他严肃的面容,"我修的是当年小师叔留下的浩然剑,你以后也跟着我学习,今日我先教你基础剑式,看好了。"
君陌的剑式,看似简单,却如行云流水,起承转合间蕴含着无穷的变化与至理。司徒依兰屏息凝神,目光紧紧追随着那翻飞的剑影,竭力将每一个细微的动作刻入脑海。
"现在,你来试试。"君陌收剑入鞘。
司徒依兰拿起准备好的木剑,回忆着君陌的动作开始演练。然而看似简单的招式,真正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她的手臂很快开始酸痛,动作也变得僵硬,竟是比自己平日里练枪还要难上许多。
"手腕太僵,脚步虚浮。"君陌皱眉,"重来。"
一个简单的起手式,司徒依兰重复了不知多少遍。汗水早己浸透了单薄的练功服,紧贴在皮肤上,双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每一次挥剑都牵扯着肌肉的抗议。东方天际终于透出一线鱼肚白。
“止。”君陌的声音响起,“半个时辰用饭,然后继续。”
司徒依兰勉力行礼告退,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往回挪动。
转过一道回廊,一阵清越的琴箫合鸣之声如清泉般淌入耳中。
那乐声仿佛带着奇异的魔力,拂过她疲惫酸痛的筋骨,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舒缓。
她循声悄然走近,见一处僻静凉亭中,九师兄执箫,十师兄抚琴。两人双目微阖,沉浸于音律的天地之中,浑然忘我。
司徒依兰不敢惊扰,静静倚在廊柱旁聆听。琴箫相和,时而若高山流水,巍峨空灵;时而又似春风拂柳,缠绵温柔。身体的疲惫在这妙音中竟暂时消融了。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九师兄睁开眼,目光含笑投向司徒依兰:“小师妹亦通音律?”
司徒依兰连忙上前行礼:“依兰只是被师兄们的仙音吸引,驻足聆听,实在惭愧,我于音律一道,一窍不通。”
九师兄收起玉箫,温言道:“无妨。音律本为涤荡心神之物,人人皆可赏之。你若喜欢,随时可来此听上一曲。”
“谢师兄!”司徒依兰心中欢喜,正欲再言,一股熟悉的冷峻气息自身后弥漫开来。
“依兰。”君陌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晨露般的凉意,“晨练己毕,为何不归去用饭?”
司徒依兰心头一跳,连忙转身解释:“二师兄,我方才听到琴箫之声,一时……”
“修行伊始,最忌分心旁骛。”君陌的目光越过她,落在亭中二人身上,“九师弟、十师弟,依兰初入道途,根基未稳,尚需专心打磨。”
九师兄与十师兄相视一笑,对君陌颔首:“二师兄所言甚是。小师妹,待你修行有暇,再来聆听不迟。”
司徒依兰只得跟着君陌离开,心中却悄然记下了这处音律流淌的凉亭。
此后的日子,司徒依兰便在君陌严苛到近乎无情的教导下度过,每日寅时,练武场上必有她挥汗如雨的身影。
君陌的要求近乎完美,每一个动作的角度、力道、呼吸的配合,稍有差池,便是数十上百遍的重复。汗水无数次浸透衣衫,筋骨在酸痛中呻吟,但司徒依兰咬紧牙关,未曾退缩。
训练之外,她也开始尝试融入后山这个奇特的“家”。
这日午后,她怀揣着那份精心绘制的剑图,鼓起勇气走向那间永远弥漫着灼热气息与铿锵回响的所在。
尚未靠近,便觉热浪扑面。巨大的水车在屋外吱呀转动,水流冲击着烧红的铁块,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屋内,炉火熊熊,风箱呼哧,更有沉重的铁锤砸在红铁上,爆发出密集而震撼的“砰砰啪啪”之声,如同擂动的战鼓。
司徒依兰屏息站在门槛外。只见屋内,一个上身赤裸、肌肉虬结的壮硕身影,正全神贯注地侍弄着炉火与铁砧上的红铁。
他动作大开大合,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与细腻,仿佛在对待最珍贵的情人。察觉到门口有人,六师兄抬眼望来,愣了一下,随即转身进屋,片刻后披了件粗布外衫出来。
“进来。”低沉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打扰六师兄了。”司徒依兰踏入这充斥着铁腥味与热浪的空间,恭敬行礼。
六师兄随手用汗巾抹了把脸,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小师妹有事?”
司徒依兰取出贴身收藏的图纸,双手奉上:“我想请师兄帮我铸造此剑。”
听到“铸剑”二字,六师兄的眼神瞬间变得不同,他接过图纸,目光扫过,浓眉微微挑起:“这图……是你画的?”
“是。此剑名为‘秋骊’。”司徒依兰紧张地等待评判。
六师兄仔细端详图纸,点了点头:“立意尚可,然细节有待商榷。”粗糙的手指点在剑柄拂尘设计处,“这种拂尘设计会影响握持稳定性...”
话音未落,院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一个身着青色学院服、气质略显疏朗的男子踱步进来。
“老六,我那柄剑……”来人话说到一半,目光落在司徒依兰身上,眉峰一挑,语气带上了几分调侃,“哟,这不是师父新收的小徒弟么?稀客啊。”
“西师兄。”六师兄点头示意,“小师妹来铸剑,符纹之事,还需劳烦你。”
西师兄顿时来了兴趣,凑上前去端详图纸:“嚯,这设计……有点意思!小姑娘想法挺别致啊!”
在两位师兄你一言我一语的指点下,司徒依兰的剑图很快被补充、完善,一些天马行空的构想也找到了落地的可能。
“不过,”西师兄收起图纸,正色提醒,“好剑需慢工,少则三月。”
司徒依兰心中喜悦如泉水涌出:“谢西师兄、六师兄!依兰愿意等!”
离开那灼热喧嚣的铸造屋,司徒依兰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唇边不自觉地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