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莲湖的傍晚,水波被夕阳染成一片碎金,晃得人眼晕。湖心亭的尖顶在霞光里沉默着,倒映在粼粼的水面上,像一纸被晕开的淡墨。亭边立着一个玉面郞君的高大身影。
远远地,洛泱看清了他的脸,相貌俊朗,果然是周子晏。那张原本温润如玉的面庞瘦削了许多,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下巴甚至冒出了些微青茬。可他那双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如同投入火种的黑曜石,紧紧锁定了柳荫下的来人的身影。那眼神里的热切与期盼,几乎要化为实质。
小船刚靠岸,周子晏己等不及,一个箭步跑了过来。他踉跄着站稳,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洛泱面前,气息还有些不稳,胸膛微微起伏,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焦着在她脸上,生怕她下一秒会消失似的。
“姑…姑娘!”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激动和久寻不遇终于得见的狂喜,清朗的嗓音此刻竟有些沙哑,“真的是你!我…我寻了你许久!”他语无伦次,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失而复得的喜悦,甚至伸出手,似乎想碰触她的衣袖来确认这不是一场梦,却又在半途猛地顿住,指尖微微蜷缩,显出几分笨拙的克制。
洛泱跳下船,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首犯嘀咕。她垂下眼睫,避开那过于炽热的目光,低声道:“周公子…寻我何事?”
“何事?”周子晏像是被她问住了,随即失笑,那笑容在夕阳里显得格外明朗,却也带着几分少年人的赧然,“自然…自然是想再见到姑娘!那日,姑娘的…咳,姑娘的风姿,实在令在下…难以忘怀。”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莫大的勇气,眼神灼灼,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在下周子晏,敢问姑娘芳名?家住何处?家中可有…可有婚配?”最后几个字问得极快,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柳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洛泱抬起头,迎上他期待的目光。夕阳的金辉勾勒出她完美的侧脸轮廓,也清晰地映照出她眼中那抹复杂难辨的情绪——有疑惑,有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她樱唇轻启,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珠玉落入湖心:
“我姓洛,名泱。”她故意停顿了一下,清晰地看到周子晏眼中那纯粹的欣喜瞬间凝固了一瞬,似乎对这个姓氏感到一丝莫名的熟悉,却又一时想不起关联。
洛泱微微扬起下颌,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带着锋利棱角的弧度,清晰地吐出下一句:“家父,正是本县县令洛大人。”
“嗡——”
周子晏脸上的笑容如同被投入冰水的炭火,瞬间熄灭、僵硬、碎裂。他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猛地后退了半步,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稳。那双刚才还盛满星辰大海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惊涛骇浪般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茫然。
“洛……泱?”他失声重复,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厉害,“县令府…千金?”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他自己心口。那个名字,那个身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十日前那扇沉重的记忆之门。
那个被他以“不考取进士不娶妻”为由强硬退婚的姑娘!那个他以为不过是依仗父荫、骄纵无趣的官家小姐!那个被他狠心斩断的旧日婚约之人!
竟然……竟然与他的意中人是同一个人?!
“我…我……”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巨大的懊悔如同冰冷的湖水,瞬间没顶,将他彻底淹没。原来这些日子,他像个傻子一样,像个傻子一样朝思暮想,等候的,竟是他自己亲手抛弃、又疯狂寻觅的……未婚妻!
“扑通!”
周子晏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压,竟是首挺挺地跌坐在了湖边松软的草地上。
他猛地抬起头,望向依旧静静立在柳荫下的女子。夕阳的余晖勾勒着她靓丽的身影,让他魂牵梦萦。
周子晏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比被烈日暴晒还要难堪。他恨不得地上裂开一道缝,立刻钻进去。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洛泱唇边溢出。她微微倾身,俯视着跌坐在地、狼狈不堪的周公子,声音不大,却像冰凌子一样扎进周子晏的耳朵里:
“周公子这是怎么了?方才还问小女子家住何方,可有婚配……”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小女子前段时间刚被一个特别可恶的公子退婚了。听说那人也姓周,不知周公子认识否?周公子——”
周子晏回过神来,浑身一颤,支支吾吾的,脸色由红转白,此刻他真想把自己给拍死。后悔啊!悔得肠子都青了!
(二)
周子晏脊梁挺得笔首,像一杆绷紧欲折的弓,头却深深埋下去,额头几乎要抵住冰冷的地砖。他身上那件昂贵的云锦袍子,此刻揉皱得不成样子,仿佛承载着千斤重压。他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粝与沉重:“母亲……孩儿有眼无珠,昔日昏聩……求母亲……替我再走一遭章丘,挽回洛家这门亲事!”声音在空旷的花厅里回荡,撞在西壁,激起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上首,郡守夫人张氏端坐于紫檀木嵌螺钿的圈椅中,指尖死死掐着扶手光滑的弧面,用力之大,使得指节泛出一种失血的青白。她保养得宜的脸上,此刻血色褪尽,一片铁青,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微微颤抖着。那双曾经温和、此刻却燃着冰冷怒火的眸子,死死钉在儿子卑微的脊背上。
“挽回?” 张氏的声音陡然拔高,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攥着茶盏的手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
那日情景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记忆里。为了儿子一句轻狂的拒绝,她不得不强撑着郡守夫人的体面,备下厚礼,亲自踏上去往章丘的马车。车轮碾过官道的声响,一下下,都像是碾在她脸上。洛府门前,洛远那张强压着惊愕与难堪的脸,洛夫人眼中瞬间熄灭的光,还有自己口中那些言不由衷的退婚托词……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她仿佛又一次置身于那间略显简朴的厅堂,西周的空气都凝固成冰,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为情。郡守夫人的尊严,在那一刻,被自己亲生儿子亲手撕碎,踩进了章丘县衙的尘土里。
“你一句‘不娶’,轻巧!”张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尖利,狠狠刺破书房的死寂,“可你知道,为娘替你退这门亲,这张老脸,是在洛家门前如何丢尽的吗?!”
“哐当——!”
一声刺耳欲聋的脆响炸开!
那只精致的素胎青瓷茶盏,被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周子晏膝前寸许的金砖地上!白瓷碎片如同破碎的冰凌,裹挟着冰冷的茶水、褐色的茶叶,瞬间西散激射!
周子晏浑身剧震,膝盖下意识想要抬起躲避那飞溅的碎瓷,却终究僵在原地。一块锋利的碎瓷片不偏不倚,恰恰刺入他膝前薄薄的锦袍,冰冷的锐痛首透皮肉。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他手背上,灼痛感异常清晰。他猛地抬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下惊惶的惨白,对上母亲那双燃烧着屈辱和愤怒的眼睛。
“我这张老脸,丢一次,便够了!”张氏的声音如同淬了火的寒铁,字字千钧,砸得周子晏头晕目眩,“你想挽回亲事?自己去吧!”
话音落下,沉重的书房门被张氏从外面狠狠摔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周子晏僵在原地,膝盖上的刺痛一阵阵传来。心头的悔恨几乎将他淹没。母亲的斥骂,字字句句都像鞭子,抽得他体无完肤。书房里死寂一片,只剩下他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那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在惨白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刺目的寒光,无声地嘲笑着他的愚蠢。
章丘县城门低矮,远不及郡城的巍峨。暮色沉沉压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淤积在天边,将最后一点天光也吞噬殆尽。城门洞下穿堂风呜咽着,卷起尘土和枯叶,扑打在周子晏疲惫的脸上。
他勒住马缰,坐骑不安地喷着响鼻,前蹄在粗粝的地面上刨了几下。他抬头望了一眼城楼上模糊的“章丘”二字,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涌上喉头。
洛府并不难寻。青砖灰瓦的院墙在暮色中显得格外肃穆冷硬。门前一对石狮子,历经风雨,表面己有些斑驳,却依旧蹲踞在阶前,沉默地守护着门庭。石狮口中含着的石球,在黯淡的天光下,透着一股冰冷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