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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罪人入彀
残阳如凝血般悬在山巅时，五顶青布小轿停在了归墟禅院的断碑前。轿帘掀起惊飞一群寒鸦，黑色羽翼拍碎最后的天光，露出五张蒙着阴翳的脸。
为首的玄衣男子立在褪色的朱漆山门前，袖中藏着一柄雕满反写梵文的青铜匕首。山风掠过他玉冠垂下的金链，在暮色中划出几道冷冽的弧光，像是为即将到来的黑夜划定疆界。
"诸位都是罪孽缠身之人。"江妄序转身时，腰间悬挂的七枚青铜铃铛寂静无声，"今夜子时，在此诚心忏悔，可消百年业障。"他的声音很轻，却让最后那个"障"字在每个人耳蜗里生了根，发芽般生出细小的刺痛。
离序最后一个下轿，苍白的脚踝陷进积年的腐叶里，发出血肉被吮吸般的声响。他望着山门上斑驳的"回头是岸"西字，忽然轻笑出声。这笑声惊动了队伍里穿金戴银的胖商人，那人颈上三道淤痕在暮色中泛着尸斑般的青紫。
"你笑什么？"胖商人呵斥时，腰间玉佩撞得叮当乱响，数了数竟有九块之多——远超礼制允许的三块。
"笑这庙名。"离序倚着半截断裂的经幢，枯叶沾在他鸦羽般的长发上，"归墟是海中无底之谷，禅院却是超度亡魂的——"他伸出食指，一只蓝翅蜉蝣停在那惨白的指尖，"到底要人万劫不复，还是立地成佛？"
江妄序的指尖在袖中抚过匕首纹路。那上面刻着《大悲咒》的倒写体，每道凹槽里都浸着黑狗血。古籍记载的五个祭品须对应五毒，眼前这个慵懒如冬蛇的青年，正是最后一块拼图。他望着离序垂在身侧的左手——那手腕内侧有道陈年割痕，像条僵死的蜈蚣，与古籍上"懒惰者当受千足噬心"的记载完美吻合。
"入夜后莫要走动。"江妄序推开吱呀作响的庙门，惊起梁上栖息的蝙蝠群，那些生物飞过众人头顶时竟投下人形阴影，"这禅院...有些特别。"
二、异变初现
月光透过倾颓的穹顶，将斑驳的佛像切割成狰狞的尸块模样。胖商人刚点燃供桌上的白蜡烛，火苗突然窜起三尺高，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竟生出七条挥舞的手臂。离序注意到江妄序站在阴影交界处，正用金勺往灯油中添入某种暗红粘稠的液体——那勺子柄上刻着倒悬的莲花。
"大师！"穿着绛纱舞衣的歌姬突然尖叫。她面前的慈悲菩萨像正在融化，石质面容化作涕泪纵横的哭相，两行血泪顺着开裂的漆面蜿蜒而下。江妄序缓步走来，腰间铃铛依然寂静，却在青砖上留下泛着磷光的脚印。
"这是永乐年间的血泪佛。"他抚过石像龟裂的眼角，指腹沾上些暗红粉末，"传说匠人把难产而亡的妻儿骨灰掺进石料..."话音未落，歌姬颈间的珍珠项链突然断裂，滚落的珠子在地砖缝里排成"吽"字咒文，每颗珍珠内部都浮现出婴儿蜷缩的黑影。
离序蹲下身，指甲挑起一粒珍珠。本该莹润的珠面布满蛛网状血丝，像无数凝固的尖叫。他抬眼时，正好看见江妄序的倒影在积水中对他微笑——那水面映出的分明是张鎏金神像的脸，瞳孔里跃动着香火般的青焰。
穿粗布衣裳的瘦子突然扑向供品，抓起糯米糕就往嘴里塞。那些本该坚硬的糕点却在他口中发出活物般的吱吱声，等他吐出半截手指状的物体时，众人才发现那"供品"竟是用坟土捏成的。江妄序袖手旁观，唇角浮现出近乎慈祥的弧度。
三、子时祭典
子时的更漏声从地底传来时，胖商人己经不见了。众人寻着鼾声来到偏殿，发现他仰面躺在供桌上，肚皮高高隆起如同临盆妇人，缎面衣裳被撑得近乎透明。离序用烛台拨开他衣襟，露出青紫肚皮上蠕动的凸起——那形状像极了他白日里偷偷塞进袖中的金元宝。
"贪者，熔金蚀骨。"江妄序的声音从高处传来。众人抬头才发觉他盘坐在丈八韦陀像的掌心，衣袂翻飞如垂天之云。他手中金铃轻摇，胖商人的肚皮突然爆裂，涌出的却不是鲜血，而是滚烫的金液，在青砖上浇铸出扭曲的"唵"字。
歌姬转身要逃，却被门槛上疯长的荆棘缠住脚踝。那些带刺的藤蔓顺着她的小腿攀爬，在皮肤上留下情书般的血字。当第一根荆棘探入她微张的嘴唇时，离序注意到江妄序闭上了眼睛，浓密睫毛在脸上投下两弯新月——那眼睑下却有什么在蠕动，仿佛藏着另两枚眼球。
"者，荆棘入心。"
剩下的两人在逃亡中误入藏经阁。当书架突然翻转将他们吞没时，离序听见了清晰的咀嚼声。他慢悠悠跟过去，看见木地板缝隙里渗出油脂——那个总在偷吃供品的瘦子，此刻正被无数经卷包裹，纸页上的墨字如蝌蚪般钻入他的七窍，将他的躯体撑成近乎圆形的皮囊。
"暴食者，吞字而亡。"
最后发狂的是个疤脸武夫，他抡起烛台砸向江妄序，却见对方不避不闪。烛火突然暴涨成青白色，将武夫映照得通体透明——脏腑间缠绕着几十条怨灵般的黑气。江妄序只是轻轻吹了口气，那些黑气便化作烈火，从内而外将武夫烧成一具跪拜的焦尸，保持着挥拳攻击的姿势炭化。
"嗔怒者，业火焚身。"
西、懒惰之罪
当血腥味浓得能在舌尖尝出铁锈味时，离序终于从蒲团上站起身。他赤脚踏过满地血泊，那些半凝固的液体竟自动避开他的足迹。在江妄序面前停下时，他懒洋洋地伸出双手，腕间割痕像张冷笑的嘴："该我了吧？懒惰之人该怎么死？"
江妄序的匕首抵住他咽喉时，离序闻到刀刃上残留的沉香味。这味道让他想起十二岁那年见过的求雨仪式，那些被投入深井的童男童女，衣领里也塞着同样的香料——据说能安抚躁动的龙神。
"你不好奇我犯的罪？"离序突然抓住江妄序的手腕。他指尖冰凉如死物，却精准按在对方脉搏上——那里跳动着非人的频率，时快时慢如同倒放的往生咒。
"三年前江南水患，朝廷拨的三十万石赈灾粮。"江妄序的刀尖挑开离序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淡红的胎记——那形状竟与古籍上记载的"懒惰之印"分毫不差，"你作为押运官，因懒于核对账目，致使半城百姓易子而食。"
离序低笑起来，胸腔震动传到匕首上，震落几滴凝结的血珠："那你呢？傲慢的祭祀者大人？"他突然发力将对方拽近，鼻尖几乎相触，"你以神明之名杀了这么多人，可曾听见半点神谕？"
供桌上的血烛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传来丝绸撕裂的声响，等月光重新渗进来时，江妄序的锦袍己化作描金祭衣，十二幅裙裾上绣着倒写的《心经》。他额间浮现出朱砂符咒，手中匕首变成三尺青铜剑，剑身刻满蠕动的铭文——细看竟是所有死者的姓名。
五、神之真意
"最后一步。"他的声音忽然有了重音，像千万人同时在诵经，每道声线都带着细微的哭腔，"以祭祀者血肉，完成通天之阶。"
剑锋刺入心口的瞬间，整座禅院开始旋转。离序看着飞溅的血珠悬浮在空中，组成倒流的银河。江妄序的白玉冠碎裂，长发如黑蛇般舞动，他脸上终于露出狂喜——在心脏停止跳动前，他确实看见了，那扇缓缓开启的...
"真可怜。"离序接住他倒下的身体，指尖抚过对方逐渐冷却的眉心，那里浮现出金色的"慢"字裂纹，"你到死都没发现，这座禅院是倒着建的。"
地砖突然塌陷，露出下方倒悬的九重天界壁画。所有死者的鲜血逆流而上，将那些彩绘天神染成赤红色。江妄序的尸体漂浮起来，被无数血线牵引着贴到壁画中央——正好补全了创世神缺失的面容。
离序坐在井沿晃着双腿，看那些血珠在穹顶汇成北斗形状。当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时，整座禅院开始下沉，像被归墟吞噬的泡沫。在完全没入地面前，他听见云端传来江妄序的声音，混合着神谕的庄严与凡人的凄厉：
"原来...神明想要的祭品...从来都是..."
一只蓝翅蜉蝣落在离序肩头，翅膀上天然形成的纹路恰似"傲慢"二字。他轻轻吹了口气，那虫豸便振翅飞向正在闭合的云隙，带着这个未完成的答案，消失在晨光与夜雾的交界处。
山脚下，早起的樵夫看见一缕青烟从归墟峡谷升起，隐约凝成跪拜的人形。他揉了揉眼睛，那幻影己散作朝霞，唯余山风送来似有若无的铃铛声——数了数，正好七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