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千虫谷最后一道弥漫着猩红“血瘴”的狭窄隘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如同踏入了一幅被时光遗忘的古老画卷。
落霞幽谷。
夕阳的余晖如同熔化的黄金,慷慨地泼洒在层叠起伏的梯田之上。这些梯田并非寻常所见的规整方块,而是依着山势自然流转,如同大地的指纹,一层层蜿蜒向下,一首延伸到谷底波光粼粼的溪流边。清澈的溪水被霞光染成流动的琥珀色,倒映着两岸郁郁葱葱的竹林和古朴的建筑。
谷中的房屋并非寻常的土石结构,而是典型的干栏式竹楼。粗壮的竹柱深深扎入土地,支撑起离地数尺的平台,上面再搭建起竹木结构的屋舍。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宽大的蕉叶,显得原始而和谐。竹楼之间,有竹桥相连,有竹篱相隔,鸡犬之声相闻,充满了安宁的生活气息。
谷中居民的服饰也迥异于外界。无论男女,皆穿着一种以深靛蓝色为主、点缀着朱红和明黄条纹的土布衣裤。男子多包头巾,女子则盘发,发髻上插着打磨光滑的兽骨或彩色的鸟羽。他们的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脸上带着山民特有的质朴与警惕。最引人注目的,是几乎每个人的手腕或颈项上,都佩戴着一种奇特的饰物——用某种黑色硬木或兽骨雕刻成的多足神虫图腾。那神虫形态圆润,生有数对对称的步足,头部,带着一种温和包容的气息,与青铜虫铃上那狰狞的九隆形象截然不同。
然而,这份世外桃源般的宁静,在夏远和阿月背负着昏迷的岩诺踏入幽谷的瞬间,便被打破了。
“有外人!”
“背的是谁?受伤了?”
“他们从千虫谷方向来的!虫谷的邪气…”
竹楼的门窗纷纷打开,一道道警惕、不安、甚至带着些许恐惧的目光投射过来。原本在溪边汲水、在梯田劳作的男女老少,如同受惊的鸟雀,迅速聚拢在一起,形成一道沉默而戒备的人墙。几个精壮的汉子排众而出,手中紧握着磨得锋利的竹矛和镶嵌着黑曜石片的砍刀,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着闯入者。
夏远停下脚步,将岩诺轻轻放下,示意阿月戒备。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紧张,以及阿月灰白发丝间星尘银点传来的细微波动——那并非敌意,而是一种对陌生强大力量的天然警惕和排斥。同时,阿月自身的星尘之力,似乎也对这些遗民身上佩戴的“多足神虫”图腾产生了一丝微妙的、难以言喻的共鸣与排斥交织的奇异感觉。
“我们没有恶意!”夏远朗声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和,“我们从黑石寨来!守山人遭遇灭顶之灾,我们的朋友岩诺拼死带来消息,关于‘九隆’、‘虫师’!他中了邪术,急需救治!听闻‘落霞幽谷’有遗民守护,特来求援!”
“黑石寨?守山人?”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悲戚的低语。显然,守山人与这些遗民并非毫无联系。
“灭顶之灾…九隆…虫师…” 一个苍老却异常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后方传来。人群如同被分开的水流,恭敬地让出一条通道。
一位老者缓缓走来。他身形干瘦,却挺得笔首,如同山谷中一株饱经风霜的古松。岁月在他古铜色的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白发用一根简单的兽骨簪束在脑后。他穿着与其他人类似的靛蓝布衣,但胸前悬挂的神虫图腾格外硕大,用某种暗金色的金属镶嵌着复杂的纹路。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眼睛,沧桑、睿智,仿佛能洞察人心,此刻正带着深沉的忧虑和审视的光芒,落在夏远、阿月,尤其是昏迷的岩诺身上。
他便是族长——图山。
图山的目光在岩诺胸膛上那狰狞的紫黑色纹路停留片刻,眉头紧锁。他又看向阿月,当看到她那流淌着星尘银点的灰白发丝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和探究。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夏远身上,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穿透力,如同幽谷的回响:“守山人…遭了劫难?是那些…信奉邪力的叛徒所为?他们…真的唤醒了‘九隆’的胎动?”
“千真万确!”夏远沉痛点头,将黑石寨的惨状、岩诺的警告、以及遭遇虫师的经过简要叙述了一遍,尤其强调了“九隆胎动”、“虫师”和岩诺提到的“铜鼓”信息。
图山族长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待夏远讲完,他长长地叹息一声,那叹息中充满了历史的沉重与宿命的无奈。
“随我来吧。”图山族长挥了挥手,示意紧张的族人放下武器,“带伤者去‘宁心居’,请桑吉婆婆看看。远道而来的客人,请到我的竹楼一叙。”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阿月,“这位姑娘身上的力量…很特别,与‘虫’有关,却并非邪路。或许…是先祖的指引。”
在族人依旧警惕的目光中,夏远和阿月随着图山族长来到谷地中央最高大的一座竹楼。竹楼内部宽敞,铺着光滑的竹席,弥漫着淡淡的竹香和一种安神的草药气息。火塘里燃着温和的炭火,驱散着谷中的湿气。
图山族长盘膝坐在主位的竹席上,示意夏远和阿月坐下。有族人奉上用竹筒盛着的、散发着清香的茶水。
“你们看到的图腾,”图山族长指了指自己胸前那圆润的多足神虫,“并非九隆。我们,落霞幽谷的哀牢遗民,也并非那噬魂之虫的后裔。”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追溯远古的悠远。
“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祖先,哀牢夷的一支,曾生活在更深的山中,与百虫为邻。九隆…那时它还是‘泽’中的圣灵,拥有沟通幽冥、驱使百虫的伟力。先祖曾试图与它共生,借其力庇护族人。”图山的眼神变得深邃而复杂,“然而,九隆之力,本质是‘吞噬’与‘寄生’!它并非守护,而是索取!它需要的是无尽的精血与灵魂作为滋养!那些试图掌控它的王族与祭司,最终都沦为它壮大自身的‘蛊食’,引发了恐怖的‘虫疫’,差点让整个哀牢夷灭族!”
他顿了顿,眼中流露出先祖的决绝:“我们的先祖,是第一批看清真相、敢于反抗的勇者。他们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初代‘守山人’和…某种神秘雾影力量的帮助下(他看了一眼阿月),才得以斩断与九隆的邪恶连接,带着残存的族人,逃到了这处被落霞庇护的幽谷,隐姓埋名,世代守护着与虫豸和谐共生的古老智慧。我们供奉的,是象征‘大地孕育’、‘生生不息’的‘多足地母神’,而非那噬魂的九隆!”
“而那些‘虫师’,”图山族长的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愤怒,“他们是背叛者!是沉溺于九隆邪力诱惑的堕落者!他们扭曲了先祖留下的御虫之术,将其变成了奴役虫类、献祭生灵的邪法!他们信奉的不是共生,而是吞噬与奴役!他们妄图唤醒九隆,重建那建立在尸骸之上的‘虫之国度’!岩诺兄弟带来的消息…‘九隆胎动’…这是最坏的消息!意味着那沉寂了无数岁月的邪恶,正在复苏!”
夏远和阿月听得心神震动。这段被尘封的历史,解开了九隆与虫师的真正面目,也揭示了哀牢遗民存在的意义。
“岩诺提到的‘铜鼓’…”夏远急切地问道。
图山族长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凝重,甚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他站起身,走到竹楼内侧一个供奉着更大号“多足地母神”图腾的神龛前。神龛下方,原本应该放置着某件重要物品的地方,此刻却空空如也!
“那就是‘镇魂铜鼓’!”图山族长指着空位,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是我们仿照传说中镇压九隆的神器所铸的圣物!虽不及真品万一,但配合特定的古老韵律敲响,能发出震慑邪虫、安抚心魂的‘雷音’,是压制九隆邪力、守护幽谷的重要屏障!”
他猛地转过身,眼中充满了愤怒和悲痛:“就在黑石寨遭难的前后几天!铜鼓…被偷了!盗贼极其狡猾,避开了所有守卫,只取走了铜鼓核心镶嵌的——‘雷音石’!那是激发铜鼓威能的关键!没有雷音石的铜鼓,只是一件死物!而虫师的目标,显然就是这‘雷音石’!他们要用它,去唤醒、去喂养那正在胎动的九隆邪力!甚至可能…用它来破坏真正的封印!”
“雷音石…被虫师偷走了?!”夏远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无疑是最坏的消息!岩诺拼死带回的线索,指向的竟是虫师己经得手的关键物品!
阿月静静地听着,灰白发丝间的星尘银点缓缓流淌。她看向那空荡荡的神龛位置,眉头微蹙。她不仅能感受到图山族长的愤怒与悲伤,更能清晰地感应到,那神龛周围残留着一种极其微弱、却令她星尘之力本能排斥的阴冷、污秽气息——那是属于虫师和九隆邪力的残留!
“我们必须夺回雷音石!”夏远斩钉截铁,“岩诺的命是它换来的线索!黑石寨的血仇,还有九隆胎动的威胁,都系在这块石头上!”
图山族长看着夏远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阿月那神秘而强大的星尘之力,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忧虑,有希冀,也有一种面对宿命般的决然。他沉默片刻,最终缓缓点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虫巢…在‘万虫窟’…那是叛徒们的老巢,是邪力的源头,也是…雷音石最可能被带去的地方!那里…是真正的虫之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