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谢了春红,三年时间眨眼即逝。
数不清擦过多少遍玄冰台。最初是每日辰时三刻,后来成了习惯——指尖抚过冰面的裂纹,像在某段刻进骨血的纹路。冰棱上的霜花会随着她的动作融化,在青石板上洇出细小的水痕,又被北风冻成薄冰,像撒了把碎钻。
“守碑人,该换香了。”
仙婢的声音从祭坛入口传来时,云烬正踮脚擦拭第三根锁链。她的指尖顿了顿,垂眸看向腰间的烬海剑——剑鞘上的血珊瑚纹己被磨得发亮,像被反复抚摸过千万次。这是她第三次听见「守碑人」这个称呼,前两次她都乖乖应了,这次却鬼使神差地抬头。
穿赤焰宫装的女子站在逆光里,发间的赤金步摇闪着暖光。她的眉眼温柔得像团雾,云烬望着她,忽然想起昨夜的梦:有个穿红裙的少女捧着烤兔肉,说要带她去看青丘的桃花。可梦醒时,枕头上只沾着几星暗红的血渍——许是她又咬到了嘴唇。
「阿烬?」绯月轻笑一声,走近两步,「又在发呆了?」
云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她望着绯月,喉间泛起熟悉的甜香——是「醉生梦死」花的味道,和记忆里某个片段重叠。那片段里,有个少女捧着花递到她面前,说:「阿烬,闻闻看,香不香?」
"该换安魂香了。"绯月递来青瓷瓶,指尖掠过她手腕,“这香能让你睡得安稳些。”
云烬接过瓶子,动作熟练得像是做过千万次。她拧开瓶盖,沉香味混着甜腻的花气涌出来,熏得人眼眶发酸。这是她每日戌时必做的事——将香灰撒在玄冰台西周,看烟雾在暗红海面上飘成细长的线,像极了记忆里那根缠在她腕间的银白情丝。
"今日的祭品备好了。"绯月指向祭坛中央的玉盘,"三盏桂花酿,五碟桂花糕,都是你从前爱吃的。"
云烬望着玉盘里的点心,忽然想起什么。她伸手摸向腰间的珊瑚簪——那是支血珊瑚雕成的并蒂莲,簪头有些磨损,却被擦得极亮。她记不清这簪子从何而来,只知道每次触碰它,心口便会泛起暖意,像有人隔着千里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阿烬?"绯月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几分关切。“可是哪里不舒服?”
云烬摇头,将簪子别回鬓边。她望着绯月,忽然发现对方的影子与记忆里的某个身影重叠——也是这样的赤焰宫装,也是这样的眉眼,只是记忆里的少女面目狰狞,而眼前的绯月,眼底总浮着一层她看不懂的雾,但是每次面对她时总是笑的一脸无害。
“去看看忘川吧。”绯月忽然说,“今日的忘川的水该退了,你能看见珊瑚丛里的星子。”
云烬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她想起昨夜的梦里也有星子,坠落在她掌心,凉得像块冰。可此刻绯月的眼睛亮得像两颗星子,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忘川底比她想象中安静。暗红的河水退去,露出大片赤金色的珊瑚丛,每根珊瑚枝上都缀着细碎的光——那是星子的残魂,被锁在珊瑚里,永远落不了地。云烬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最近的珊瑚,忽然有什么东西从珊瑚缝里滑出来,掉在她掌心。
是块玉珏。
云烬望着玉珏上的云纹,心跳突然漏了一拍。她想起昨夜的梦里也有这样一块玉珏,有个穿墨色广袖的少年将它塞进她手里,说:“阿烬,这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
“好看吗?”绯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这是你三百年前亲手雕的。”
云烬猛地转身,玉珏当啷掉在地上。她望着绯月,喉咙发紧:「你...是谁?」
绯月的笑容淡了些。她弯腰捡起玉珏,递到云烬面前:「我是绯月啊。你不记得了?三百年前,你在青丘救过被妖界暴君追杀的我;两百年前,我们一起在桃林里烤兔肉;一百年前,你说要陪我看遍六界的花开花落......」
云烬的手在抖。这些话像根细针,扎破了她浑浑噩噩的日常。她望着绯月,眼前闪过无数碎片:青丘的桃林、烤焦的兔肉、寒冰洞的雪、玄霄染血的战甲、沧溟化为星子前的笑......可这些碎片拼不成完整的画面,只让她头痛欲裂。
“阿烬!”绯月扶住她摇晃的身子,“我在这儿。”
云烬望着绯月眼中的关切,忽然想起每日寅时三刻,她也会站在玄冰台前,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轻声说:“阿烬,该醒了。”那时她以为自己是说给烬海听的,此刻才明白,原来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我要回去了。”她挣开绯月的手,踉跄着往祭坛走。
腰间的烬海剑突然发出轻鸣,像是有人在催促她。她摸了摸发间的珊瑚簪,又摸了摸腰间的玉珏,忽然觉得这些物件都陌生得可怕——它们像是别人的东西,却偏偏长在自己身上。
回到祭坛时,天己大亮。云烬望着玄冰台上未擦净的霜花,忽然蹲下身,用指尖在冰面上画了朵桃花。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画完最后一瓣,她望着冰面里的倒影,忽然笑了——那是她的脸,可她却不认识。
“阿烬,该换香了。”绯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云烬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冰碴。她接过青瓷瓶,往玄冰台西周撒香灰,看烟雾在风里散成细长的线。这一次,她没再想起梦里的星子,也没再想起青丘的桃花。她的动作熟练得像是刻在骨血里的程序,像台永不停歇的旧钟。
暮色降临时,云烬又站在了玄冰台前。她望着暗红的烬海,浪涛拍打着冰棱,溅起的水珠在半空结成细小的冰晶,落下来时,竟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血花。这是她守了三年的烬海,是她擦了三年的玄冰台,是她闻了三年的沉香味。
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改变。
比如,她开始注意到,绯月的步摇上总沾着同一种花——“醉生梦死”,和她记忆里的那片桃林里的花一模一样;比如,天帝站在远处望着她,目光像在看件精致的瓷器;再比如,昨夜的梦里,那个穿墨色广袖的少年又出现了,他说:“阿烬,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云烬望着暗红的海面,忽然伸手摸向发间的珊瑚簪。簪头的并蒂莲在月光下泛着暖光,像两朵永远不会凋谢的花。她想起绯月说过的话:“这簪子是你三百年前亲手雕的。”可三百年前,她是谁?她在哪?她为什么要雕这样一支簪子?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咸涩的腥气。云烬裹紧了衣袖,望着远处翻涌的暗红浪涛,忽然觉得有些冷。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像根扯不断的线,一头系着玄冰台,一头系着记忆里的某个地方。
“阿烬。”
绯月的声音又响起来。云烬转身,看见对方捧着个锦盒,发间的步摇闪着暖光。“明日是你的诞辰日子,陛下说要为你办场法事。”
云烬接过锦盒,打开,里面躺着支新的珊瑚簪,和她的那支一模一样。她望着簪头,情绪莫名的失控。
“好。”她将新簪子收进锦盒,声音轻得像叹息,“我知道了。”